第五章 笼雀·微光

殿外的寒风似乎能吹透骨髓，苏晚靠着廊柱，许久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和浑身的战栗。殿内，萧衍压抑的喘息声和偶尔传来的、像是器物被扫落的闷响，如同困兽的哀鸣与挣扎，让她不敢动弹分毫。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声音渐渐平息，沉重的脚步声向内殿深处远去，最终彻底消失，苏晚才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地。

冰冷的玉石地面透过单薄的衣裙传来寒意，却远不及她心中的冰冷与后怕。

刚才实在太险了。但凡她流露出一丝一毫对那个秘密的知晓，或是方才应对有丝毫差错，此刻恐怕已经是一具尸体。

那个男人，敏感、多疑、偏执到了极致。

但同时，一个细微的、几乎被巨大恐惧淹没的瞬间，再次浮现在她脑海——他看到她眼中愤怒时，那一闪而过的怔忪和恍惚。

是因为……像吗？

像那个也会生气、也会反抗的沈清歌？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悄然钻入心底，带来一阵战栗般的诱惑。如果……如果沈清歌并非只有温婉贤淑的一面，那她这个“赝品”是否就有了更多可以“模仿”的空间？哪怕只是细微的、瞬间的相似，是否也能在那偏执的帝王心中，投下一颗微小的石子，激起不一样的涟漪？

但这想法太过危险。刻意模仿沈清歌可能存在的另一面，无异于火中取栗。一旦被他察觉是刻意为之，或者触碰到了他无法接受的“不像”之处，下场只会更惨。

她必须更加小心。

当务之急，仍是找到那个老嬷嬷。

接下来的几日，苏晚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留意周遭的一切。她借着在揽月阁内“散步”的名义，一次次靠近那晚遇见老嬷嬷的院墙附近，仔细观察着地面、草木，希望能找到一点线索，哪怕是一点未烧尽的纸钱灰烬也好。

但那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那夜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她也更加留意宫中年纪较大的嬷嬷，尤其是那些可能曾在先皇后宫中伺候过的老人。但她不敢直接打听，只能通过崔嬷嬷和宫女们偶尔的闲聊，旁敲侧击地收集信息。

“听说先皇后娘娘生前待下极好？”某次崔嬷嬷送来新裁的衣裙时，苏晚状似无意地轻声问道，手指抚摸着衣料上精致的绣纹，眼神低垂，仿佛只是闲聊。

崔嬷嬷动作顿了顿，谨慎地回道：“先皇后娘娘仁厚，宫中旧人多是感念的。”语气恭敬，却滴水不漏，显然不愿多谈。

另一个小宫女年纪小些，没那么重的戒心，有一次打扫时倒是多说了几句：“是呢，奴婢听以前在凤仪宫伺候过的姐姐说，娘娘脾气好，从不随意打骂下人，还会替底下人着想呢……唉，真是好人不长命……”话未说完，就被旁边年长的宫女瞪了一眼，吓得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言。

凤仪宫？那是先皇后的寝宫。

苏晚默默记下。或许，那个老嬷嬷也曾是凤仪宫的人？因感念旧主，才冒险祭奠？

但这范围依旧太大，宫中老嬷嬷何其多。

就在苏晚感到一筹莫展之际，转机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这日午后，萧衍竟又一次白日驾临。他脸色依旧沉郁，但似乎比那夜平静了些许，只是眉宇间的疲惫挥之不去。

他屏退左右，依旧如常，命令苏晚抬起头，然后便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凝视。

苏晚顺从地仰着脸，努力让自己眼神放空，呈现出他想要的那种“像”却又“不是”的虚无状态，心里却紧绷着弦，留意着他最细微的情绪变化。

他的目光依旧专注而偏执，但今日，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暴戾，多了些难以言喻的……迷茫？

他看着看着，忽然伸出手指，并非像以往那样隔空描摹，而是极其轻微地、用指尖碰了碰她的睫毛尾端。

苏晚浑身一僵，强忍着没有后退。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动作轻得仿佛羽毛拂过。

“这里……”他忽然低声开口，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眼神透过她，看向某个遥远的虚空，“……她这里，有一次被流矢擦过，留下了一道很浅的疤……她总说无碍，朕却总觉得……”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陷入回忆的朦胧痛楚。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跳！

疤痕？沈清歌眼角有过疤痕？这和她想象中的、完美无瑕的白月光形象似乎有些出入？而且，流矢？是在战场上？

她不敢表露任何情绪，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打断这难得的信息流露。

但萧衍的话只说了一半，便猛地顿住了。他像是突然从梦境中惊醒，眼神瞬间恢复了冰冷和锐利，落在苏晚脸上，带着审视和不悦。

“你在听？”他语气陡沉。

苏晚慌忙垂下眼睫：“奴婢不敢……”

“哼。”萧衍收回手，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恍惚和流露只是错觉，“安分待着，做好你该做的事。”

他丢下这句话，似乎今日前来只是为了确认这双眼睛还在，并未多留，再次转身离去。

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

殿内重归寂静，苏晚却久久无法平静。

眼角……疤痕……流矢……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一点点拼凑出一个与她想象中有些不同的沈清歌的形象——一个并非养在深闺、而是经历过沙场烽烟的、更有血有肉的女子。

这难道就是萧衍记忆中“真实”的沈清歌的一面？那是否意味着，他内心深处，或许并不仅仅渴望一个温婉顺从的幻影？

这个发现，让苏晚在沉重的压力下，看到了一线极其微弱的、扭曲的光亮。

然而，没等她细细消化这个信息，当夜，揽月阁就发生了一件小事——一个负责庭院洒扫的小宫女，夜里起夜时，不知怎么冲撞了巡夜的侍卫，被当场拿下，吓得哭哭啼啼，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崔嬷嬷前去处理，回来后面色有些凝重，对苏晚回禀时，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这些底下人越来越没规矩了！冲撞了侍卫还好说，这深更半夜的，要是冲撞了某些‘不干净’的东西，或是惊扰了某些‘贵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苏晚心中一动，状似无意地问：“嬷嬷说的是？这宫里……还有忌讳？”

崔嬷嬷自知失言，连忙遮掩：“娘娘恕罪，老奴胡吣呢。只是这宫里大，规矩多，有些地方年久阴冷，下人们以讹传讹罢了。尤其是靠近西六宫那边，以前……唉，总之娘娘您安心在揽月阁便是，少打听，少走动。”

西六宫？那里多是先帝太妃们居住的地方，有些宫苑确实常年空置，较为荒僻。

苏晚的心跳悄然加速。那晚的老嬷嬷，消失的方向……似乎就是朝着西六宫那边？

难道崔嬷嬷口中“不干净的东西”或“贵人”，指的就是深夜祭奠先皇后的旧人？

这只是一个模糊的猜测，却让苏晚仿佛在迷雾中看到了一点微弱的方向。

她需要确认。

但如何确认？她根本无法踏出揽月阁半步。

目光缓缓扫过殿内垂手侍立的几个小宫女，最后，落在了那个白日里多嘴提及先皇后“仁厚”的小宫女身上。

或许……可以冒险一试？

夜深人静时，苏晚唤来了那个名叫小怜的小宫女。

小怜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显得有些忐忑不安，不知这位终日戴着面纱、沉默寡言的主子深夜唤她何事。

苏晚没有摘下面纱，只是看着她，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哄和忧虑：“小怜，本宫近日夜里总睡不安稳，似乎听到些……不寻常的动静，心中害怕。你年纪小，阳气足，可否帮本宫一个忙？”

小怜眨着大眼睛，有些茫然又有些害怕：“娘、娘娘要奴婢做什么？”

“不是什么难事。”苏晚递给她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香囊，里面装的并非香料，而是些普通的干花瓣和草药，散发着清淡安宁的气息，“你只需明晚子时前后，悄悄将此物，挂在西六宫通往御花园那处假山附近的树枝上，说是能安神静心，或许……就能让本宫睡个安稳觉了。”

她说得玄乎，又将事情归结于小女儿家的害怕和迷信，听起来似乎并无太大不妥。

小怜果然松了口气，虽然觉得这要求有些奇怪，但并未多想，只觉得是主子被梦魇吓坏了，连忙接过香囊，郑重道：“娘娘放心，奴婢一定悄悄办好，绝不让人发现！”

苏晚看着她单纯的眼睛，心中掠过一丝愧疚。利用这样一个单纯的小宫女去涉险，非她所愿。但她实在无人可用，别无他法。那香囊并无特殊，即便被发现，也最多算小宫女行为不当，受些责罚，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她只能赌，赌那个老嬷嬷如果再次出现，看到这个莫名出现的香囊，会作何反应？是会惊恐？会好奇？还是会……留下什么讯息？

这是一次极其冒险的试探。

但深陷笼中，她只能抓住任何一丝可能的机会，哪怕那机会渺茫如萤火。

小怜揣着香囊，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苏晚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那双酷似沈清歌的眼眸里，闪烁着不安、愧疚，以及一丝绝不认命的微光。

而她却不知，就在揽月阁的飞檐阴影之下，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将方才殿内低声的对话尽数听去，随后悄无声息地退入黑暗，朝着帝王寝宫的方向疾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