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笼雀·罗网

子夜将近，揽月阁内烛火昏黄，苏晚独自坐在窗边，指尖冰凉，心神不宁。窗外万籁俱寂，唯有风声掠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小怜应该已经悄悄前往那处假山了，成败在此一举。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苏晚竖起耳朵，试图捕捉远处一丝一毫的动静，但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

突然，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沉寂，直奔揽月阁而来！

苏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殿门被粗暴地推开，寒风裹挟着几个黑衣内侍闯入，为首之人面色冷硬，目光如刀，正是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总管高德胜。他身后，两名内侍粗鲁地拖着一个人——正是衣衫凌乱、哭得几乎晕厥过去的小怜！

“苏娘娘，”高德胜尖细的嗓音带着不容错辨的冷意，目光扫过苏晚瞬间苍白的脸，“咱家奉陛下口谕，将此惊扰宫闱、行为鬼祟的婢女押来，请娘娘一同前往太极殿问话。”

苏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瞬间冰冷僵硬。果然……被发现了！而且直接惊动了萧衍！

她强撑着站起身，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维持最后的镇定：“高公公，不知我的宫女所犯何事？竟劳动陛下深夜过问？”

高德胜皮笑肉不笑：“娘娘去了便知。陛下，正在等着呢。”他眼神锐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鄙夷，显然已将她视为意图兴风作浪之人。

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苏晚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疯狂鼓动的心脏，看了一眼吓得魂不附体的小怜，声音尽量平稳：“既如此，便请公公带路吧。”

一路无言，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夜间的宫道漫长而冰冷，仿佛通往地狱的入口。太极殿的轮廓在夜色中愈发巍峨森严，如同蛰伏的巨兽。

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更显得气氛凝滞冰冷。

萧衍并未坐在龙椅上，而是负手立于殿中，背对着门口。他穿着一身玄色暗龙纹常服，身姿挺拔却透着难以融化的孤寒与戾气。仅仅是背影，就足以让空气冻结。

小怜被内侍毫不留情地掼在地上，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苏晚缓缓跪下，垂首：“奴婢参见陛下。”

萧衍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刻让她起身。死一般的寂静在殿内蔓延，每一秒都如同凌迟。

良久，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跪在地上的苏晚，声音低沉缓慢，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恐怖压迫感：“朕的贵妃，深夜不寐，派个小宫女去西六宫荒僻之处悬挂香囊……所为何故？”

他每个字都咬得极重，仿佛要将她剥皮拆骨，看清她皮囊之下究竟藏着何等心思。

苏晚头皮发麻，心脏狂跳，知道此刻任何一句错话都可能万劫不复。她伏低身子，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恐惧和哽咽：“陛下明鉴……奴婢、奴婢只是近日夜不能寐，常觉心神不宁，听闻……听闻旧宫苑附近若有香物安抚，或能静心……这才一时糊涂，让小怜前去一试……奴婢绝无他意，只是……只是害怕……”

她将一切归结于小女儿家的迷信和恐惧，这是她早就想好的托词。

“害怕？”萧衍嗤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冰冷的嘲讽和不信，“朕看你是胆子大得很！”

他猛地提高声调，如同惊雷炸响：“说！你到底在找什么？！或者……想联系谁？！”

巨大的威压如同实质般压下，小怜直接吓晕了过去。苏晚也是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了里衣。

她不能承认！绝不能承认听到了那些话，在找那个老嬷嬷！

“奴婢没有！陛下明察！奴婢真的只是……”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努力让那双眼睛里盛满无辜和惊恐，试图触动他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惜——对这双眼睛的怜惜。

萧衍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那酷似沈清歌的轮廓在灯光下愈发清晰，此刻因为恐惧而氤氲着水汽，楚楚可怜。

他的眼神有瞬间的迷离，仿佛透过这双泪眼，看到了另一个人也曾这样含泪望着他。

但下一秒，那迷离就被更深的暴怒取代！赝品！永远是赝品！只会用这双眼睛来博取怜悯，却永远学不会她的坚韧和骄傲！

“看来，是朕对你太过宽容了。”他一步步走近，蹲下身，冰冷的手指再次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也忘了朕的规矩。”

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带着龙涎香和一种危险的戾气：“既然你精力如此旺盛，还有心思想这些旁门左道……那便好好清醒清醒！”

他猛地甩开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狱：“揽月阁苏氏，行为不端，意图叵测，即日起禁足宫中，非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所有宫人一律撤换，交由慎刑司审问！”

苏晚眼前一黑，几乎晕厥。禁足！撤换所有宫人！这意味着她将被彻底孤立，失去所有可能打探消息的渠道，完全成为一座孤岛！而小怜和其他人被送入慎刑司……她不敢想象她们会遭遇什么！

“陛下！不要！都是奴婢一人的错！与她们无关！求陛下——”她扑上前，想要抓住他的衣摆哀求。

却被萧衍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

“拖下去！”他厉声命令，眼神冰冷彻骨，没有一丝动摇。

内侍上前，粗暴地将瘫软在地的苏晚架起，向外拖去。

在她被拖出殿门的那一刻，她回头望去，只见萧衍依旧站在原地，灯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孤绝而扭曲。他的目光并未看她，而是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又陷入了那个只有他和沈清歌的世界。

那一刻，苏晚的心沉入了无底深渊。

他不需要真相，他只需要一个听话的、不会给他添麻烦的影子。任何超出他掌控的行为，都会被他无情碾碎。

她被粗暴地扔回揽月阁。很快，以崔嬷嬷为首的所有旧宫人都被面无表情的新来的内侍和宫女替换带走，整个宫殿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陌生之中。新来的宫人眼神麻木，行动规矩，如同没有感情的傀儡，对她这个主子只有表面的恭敬，绝无半分多余的情绪和交流。

她彻底被隔绝了。

夜更深了，寒风从未关紧的窗缝中灌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苏晚蜷缩在床榻角落，浑身冰冷，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失败了。不仅没能找到线索，还折进去了小怜和所有旧人，自己也失去了最后一点自由。

就在她心灰意冷之际，窗棂极轻微地响动了一下。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滑入室内，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的床前。

苏晚吓得猛地坐起，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张口欲呼——

却对上一双苍老却锐利的眼睛。

正是那夜在假山后祭奠哭泣的老嬷嬷！

她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粗使嬷嬷服饰，头发花白，面容布满皱纹，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冷静，此刻正定定地看着苏晚，手中拿着一个东西——正是她让小怜挂出去的那个香囊！

“娘娘莫要声张。”老嬷嬷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老奴姓秦，曾在凤仪宫伺候过先皇后。”

苏晚死死捂住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她竟然来了！竟然主动找来了！

秦嬷嬷将香囊放在床边，目光复杂地看向苏晚露在面纱外的眼睛，眼底掠过一丝深刻的痛楚和怀念，但很快又恢复了冷静：“娘娘今日所为太过冒险了。陛下……他对与先皇后有关的一切，都敏感至极。您此举，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我只是……”苏晚声音颤抖，不知该如何解释。

“老奴知道您想打听什么。”秦嬷嬷打断她，眼神变得极其严肃，甚至带着一丝警告，“但有些事，不知道远比知道要安全。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娘娘，听老奴一句劝，安安分分做您的‘贵妃’，或许还能活得长久些。”

她的话印证了苏晚那夜的听闻绝非幻觉，但也将巨大的危险赤裸裸地摆在了面前。

“可是……皇后娘娘她……”苏晚忍不住开口。

“先皇后之事，水太深了。”秦嬷嬷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压低了声音，“牵扯之人，绝非您能想象。老奴当年……便是因为胆怯，未能……未能及时……才酿成大憾……如今苟活，已是侥幸……”她的声音再次哽咽，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她似乎不愿再多言，深深看了苏晚一眼：“今日之事，陛下虽震怒，但或许看在这双眼睛的份上，不会立刻要您的性命。您好自为之，切勿再轻举妄动！老奴……不能再来了。”

说完，她不等苏晚回应，身形一闪，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消失在窗外。

苏晚独自坐在床上，手中紧紧攥着那个失而复得的香囊，心中巨浪滔天。

秦嬷嬷的出现和警告，不仅没有打消她的疑虑，反而更像是在布满迷雾的深渊上又砸开了一道裂痕，让她窥见了其下更令人心惊的黑暗。

牵扯之人，绝非她能想象？

那会是谁？

而萧衍，他在这其中，究竟是完全被蒙蔽的痴情人……还是……？

一个更可怕、更不敢深思的念头，悄然浮上心头。

殿外寒风呼啸，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