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无趣而又危险的希女子结伴同行,易枝芽以为会很煎熬,没曾想人家知天文熟地理,上帝与阎王就像她兄弟似的,闲聊几句也像在讲科幻故事。让他更为叹服的是,她走的每一条路都是最近最好走的,包括他自以为没人比他更擅长走的海路。
一下海,他就说:“小希师叔,您往后跟人打交道,要像跟我在一起一样,敞开心扉,否则误会您的人会越来越多。”
希女子说:“很快你就会发现自己上当了。”
“您就别嘴硬了,是我让您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你小子非得这么说,那么,作以回报,我也会努力地让你找到真正的自己——你懂我的意思吗?”
“不懂。咱还是聊点不正经的吧。”
一回到久违的海,易枝芽的心情大好。新船也给力。为了更省力,他教了希女子行船技术。您慢慢划,我慢慢睡。没睡几觉就到了。回到了生他养他的第二故乡。
有个遗憾,那就是他梦想着的那一幕没有出现——沿途,他无时不刻梦想着小荔枝坐在海边等他归来。
先办事吧。
但他不知道去哪里找沙草寒,所以只能对着大海吼——也顺便告诉鱼儿鸟儿风儿浪儿,土皇帝回来了。蛇不用喊。
沙草寒也终于来了。她就说是被吼来的,她说吼声跑了三天三夜才到了她的耳朵。易枝芽说:
“婆婆还是那么爱放屁。”
“你小子变美了,找到对象了?”
“就说您爱放屁。”
天刚亮,希女子还没起床。
沙草寒强烈要求吃烤鱼。烤八条。敢情是常常跑回来偷吃,鱼塘就剩下这么多了。要是有八百条,她也会一起下火,今天的她看起来馋坏了,鱼还没上架,她就直哆嗦,就像小黑马初见小白马的反应,脚都软了。见小红马更甚,见一眼软一脚,难怪一路摔跤。
烤熟一条,先给老人家。易枝芽问:
“八条吃得完吗?”
“吃得完,你小子烤的香。”
“再香也得有那个肚子。”
“这个你别操心,你该操心捕鱼。”
“下次给婆婆囤一海。”
“遛一大圈回来,你小子还是没变。”
“变了就不回来了。”
“也对。但回来了就没有下一次了,不囤了。”
“婆婆想上哪儿去?”
“天上去。”
希女子肯定是被鱼香熏醒的,明显没睡够,双脚绵软无力,若非易枝芽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她会一头栽进火堆里烧死。
“娘。”希女子头点地。头发被火气烤黄一片。哪里是没睡够,是见到娘亲情不自已。她的这份情就如海底世界一样复杂。
又熟了一条。易枝芽想端给希女子,但觉得她一定吃不下,所以自己来了。但半路被沙草寒劫走了。这条大,要是活着放进她肚子,肚皮绝对爆破。易枝芽遐想着。又熟了一条。他看了一眼沙草寒。没反应。那就不客气了。吃着吃着又熟了一条。沙草寒续上。又熟一条。自己续上。几条了?剩三条了。抓紧吃,老太婆像猫似的。
剩下的三条索性一起熟了。一人一条。给客人留一条?沙草寒不同意,一火棍撬走了。易枝芽捧着碗,假装地上有蛇咬他,往后撤退,撤到火棍够不着。这下可以慢慢品了。
所以沙草寒先吃完。看来吃高兴了——轻抬屁股,放了个有如口哨的长屁。灰尘四起,鱼香泛滥。
“婆婆还要吗?”还剩半条,易枝芽懂事地推了过去。
沙草寒不应。原来在等嗝出门。这个嗝也像口哨一样尖锐,直冲云霄,三天三夜就能抵达天庭。一屁一嗝疏通了嗓子:
“不要了。”
“小希师叔,您来点儿?”易枝芽扭头望了望希女子。人恸哭不已,就算饿死也不会要。他犹豫着缩回了碗。
“小希师叔?你小子登上崆峒掌门宝座啦?”沙草寒鱼眼一亮,紧接着又来了一嗝一屁,就像是眼睛控制的。
“八字只欠一点了。”
“八字有点吗?”
“撇最后的那一点点。”
“就知道你小子跑不了。”
“您老都这岁数了,还会用计啊?”
“老子对付你小子还需用计?”沙草寒大笑,又惹出嗝屁连连,这一次没有声音,但像炊烟似的。
“婆婆。”
“说。”
易枝芽跑了过来,捏住鼻子,耳语:“我家小姐姐呢?”
有外人在,沙草寒以为他害臊,也耳语:“哪里来回哪里去了呗。你知道她哪儿来的吗?”
“当然知道。”易枝芽再耳语,“您确定她回去了?”
“老子猜的。”耳语就耳语,沙草寒说,“但老子从不瞎猜,老子的猜跟确定没有两样。”
“婆婆。”
“说。”
“腾空道人说,小希师叔没有错。”不玩了,要玩跟您女儿玩去。易枝芽回座,将半条鱼上架,再烤一道,消消毒。
“老子不用她说。”
“既然如此,您老为何让她一直跪着?”
“谁让她跪了?”
“风吹的。”易枝芽慢慢转过头,“小希师叔,可以起来啦。”
没人理你。得老太婆亲自来:
“小希,起来让老子好好看一看。”
“娘。”希女子跪着走过来,埋在母亲腿上接着哭。
年纪越大哭起来越要命,是不是老泪不值钱呢?易枝芽一分心,鱼烤焦了。翻过一面再来。
沙草寒抬起两只油乎乎又黑乎乎的手,凭空举着,像在晾干。后来应该是手酸了,放下来,放在希女子身上。她说:
“你爱面子,胜过你这张脸。但假若老子是你,就算是死也要保全这张脸。全天下比你悲惨的人多了去了,但是能有几个人有你这般漂亮的一张脸呢?有这一张脸的存在,你还需证明什么?”
“娘,女儿我……”
沙草寒打断:“过往的事儿一个字都不许再提,也不许再将悲惨往事当作任何理由与借口,尤其在我们心生邪念的时候。”
易枝芽瞪着老太婆。二三十年未曾见面,又不让人回首往事,唐玄宗也没这么横。难怪希女子不知所措:
“娘,这些年您可好?”
“这些年?这也是往事,让你别再提及往事。”
“娘……”
“看着我。”
希女子缓缓抬头,通红的眼光也慢慢爬上了母亲的脸,再沿着皱纹一级一级往上爬,直到四目相对。沙草寒从怀里掏出一卷书:
“这是提取了大七弦剑与小七弦剑之精髓,再揉合而成的《无弦剑》,是老子今生最后的心血,送给春霞。”
“娘?”
“拿着。”
“谢谢娘。”
“抱着娘。”
“娘。”
易枝芽偷笑,死鸭子嘴皮硬,老子再横也是娘。但一转眼就发现偷笑早了。因为沙草寒去世了。原来她没有骗他,孩的腮帮娘的肉,她就是要见女儿一面再死。若是外人,一定会以为是被鱼害死的。
沙草寒放屁就像狙击手的子弹一样精准。“婆婆,您哪能这样呢?”易枝芽的膝盖随着眼泪滑落在地。
希女子抱着娘亲。
原地抱着。三天三夜。
易枝芽作陪。无聊时与小红、小明玩一玩。但大部分时间都在瞎猜母女俩的故事。猜出了成千上万个版本。最满意的版本是:母女俩之间有个大秘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停止瞎想——既然是人家的大秘密,别人哪里想得到。瞎想太伤脑筋了。还不如瞎编武功呢。
第四天。阳光明媚。
希女子抱着母亲下山。易枝芽啃着鱼干跟在后面。他以为她要把母亲葬在山脚下。其实不然。
来到海边。上船。
“往哪儿走?”易枝芽划船。
“往深处走。”
“大海这东西,哪儿都是深处。”
“往东走。一直走,走到太阳底下。”
“到不了。”
“靠近一点是一点。”
文有文盲,海有海瞎。易枝芽咧嘴一笑。走就走,太阳底下到不了,那就试试天涯海角行不行。
一路向东。又是三天三夜过去。要不是船上的食物足够,他就会掉头,偷偷地掉,海瞎哪里会知道。
沙草寒的死,让他忘了人家的饱学与心机。
走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隔天清晨,撞见一座小岛。小岛周遭全是暗礁,水鬼估计都不来。也就这种小船才钻得进去。
在他眼里,再大再漂亮的岛也比不上自己的石头岛,更何况是这种一只鸟都没有、也没有石头岛一瓣屁股大的芝麻岛呢。连看都懒得看。停船睡一觉还行。没想到希女子相中了:
“靠岸。上去。”
“人死了不是有灵魂吗?您若将婆婆葬在这里,婆婆的灵魂就算想家,怕也找不着回去的路。要不回去?”
“靠岸。上去。”
靠岸。上去。
希女子并没有带母亲的遗体下船,可能是想先探一探风水。但不是。她问:“《花稼之舞》带了吗?”
“您想干吗?”易枝芽一惊。
“你不是早已练成了吗,让它给你婆婆陪葬。”
“没没没带。”
“放哪儿了?”
“家里。”
“家里哪儿?”
“早就丢了。”易枝芽觉得说实话与说假话的意义差不了多少,反正都给不出去,主要是说实话省心省力,说假话费心费力。
“你小子糊弄我?”
“不信您问问婆婆去……啊不,要是婆婆……啊不,真的早就丢了,婆婆知道的。”易枝芽适才发现沙草寒死得太早了,像这种好人应该更长寿才对,哪怕多活四天也好啊。
希女子大怒:“你胡言乱语也就罢了,竟然连一个过世的老人家都不放过?她是你的再生父母。”
“对不起小希师叔。我若骗您,今晚半夜就让婆婆将我带走。”易枝芽不由举起双手,像投降,不像发誓。
“谅你也不敢。”希女子的口气松缓下来,“告诉我,除了婆婆之外,还有谁到过你的石头岛?”
易枝芽稍作思忖,往模糊里说:“海盗。来了就走,没上过石头山。不会是他们拿的。”
“这个世道上所发生的事情,掺杂了太多太多的假象,眼见不能为实。明白吗我的石头人?再仔细想想。”
“真的没有啦。要不先让婆婆入土为安,咱好好拜一拜,让她托个梦给您,告诉谁拿了。”
“你小子这些年就靠着迷信活着是不?”
“一点点。”
“去把婆婆抱下来。”
真不好对付,总算过去了。易枝芽松了一口气。然就在转过身去朝前迈开第一步的一瞬间,希女子一指戳中他的后心,然后就是全身各处的大穴小穴。易枝芽没有认真数,但如果指头换成剑,他知道自己将被捅成马蜂窝。到底还是没防住。他咧嘴一笑:
“连我这种人也害,您还能有什么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