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铭死的那天,诅咒终于彻底解脱。 再睁眼时,他回到了悲剧发生前的暴雨小镇。
父母贪婪的嘴脸依旧,同学虚伪的笑容未变,所有人都等待着利用或毁灭他。
这一次,墨铭不再开口,只安静折着染血的纸乌鸦,当第一个人因自己的谎言被无形之力撕碎时,他们才惊觉,曾经的羔羊早已在沉默中化身为狩猎他们的豺狼。
“雨声震耳欲聋……”不是滴答,不是淅沥,是亿万颗沉重的珠子发了狂地连续砸向人间,砸得青瓦噼啪作响,砸得泥地坑洼狼藉,砸得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种濒临崩溃的喧嚣。
湿冷的潮气无孔不入,渗进朽烂的木窗棂,黏在粗糙的土墙上,也沉沉地压在每个蜷缩在屋里的人的胸口。
墨铭就在这片混沌的雨噪里,猛地吸进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睁开了眼。
视线先是模糊,映出头顶昏黑的椽木和积着陈年旧尘的蛛网,一股熟悉且混杂着霉味、廉价土烟和隔夜饭菜馊气的味道蛮横地钻入鼻腔。
不是地狱那灼魂的硫磺,也不是天堂虚无的芬芳,是人间……是他几乎刻进骨头里的,那个十四岁时的家。
他僵硬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扫过糊着旧报纸的墙壁,报纸上“农业学大寨”的铅字已被油污晕开。
旁边贴着一张褪色的“三好学生”奖状,名字处被水渍啃噬得模糊不清,墙角堆着几个麻袋,散发出一股谷糠和陈米混杂的气味。
一切都和记忆深处那个囚笼,分毫不差,指尖传来被利物刺破的锐痛。
他垂下视线,看见自己明显小了一圈,瘦骨嶙峋的手,正无意识地攥着一小片边缘锐利的碎陶片。
殷红的血珠正从一道新鲜的割痕里渗出,缓慢汇聚,滴落在身下铺着,散发着稻草霉味的破褥子上……痛觉如此真实。
“所以……不是梦……”
那些冰冷的绝望,被至亲推入深渊的背叛,四肢百骸被碾碎的剧痛,还有最后意识湮灭前,听到的那混杂着狂喜与恐惧的来自父母的“他终于死了”的欢呼……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梦。
是诅咒在他死后,同他开的又一个恶毒玩笑?还是那所谓的神灵,终于难得地睁开了一次眼,施舍给他一个重来的机会?
胸腔里,那颗早已冻结成冰的心脏,似乎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随即被更深,更刺骨的寒意覆盖。
吱嘎——老旧的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道瘦高的人影端着个粗陶碗,侧着身子挤了进来,迅速用脚后跟把门带上,隔绝了外面一部分喧嚣的雨声。
是母亲,李翠花。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肩头湿了一小块,头发也黏了几缕在额角。她走到炕边,把陶碗放在旁边一张摇摇晃晃的方凳上,碗里是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几根黑乎乎的咸菜丝蔫搭在碗边。
“铭娃,醒了就起来吃点……”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急促,眼神先是飞快地在他淌血的手指上扫过。
眉头习惯性地一皱,那皱痕里嵌着长期劳作的疲惫和某种更深的不耐,但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那点不耐被强行碾碎,换上一层极其别扭,几乎可以说是谄媚的讨好。
这扭曲的表情出现在这张刻薄而憔悴的脸上,怪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哎哟,这咋搞的?又伤着了?跟你说了多少回,仔细点手脚!”她凑近了些,伸出粗糙得像砂纸的手指,似乎想碰碰他的伤口,却又在中途生硬地转了个弯,捻起衣角想去擦那滴落在褥子上的血珠,仿佛那点血比她的儿子更值得珍惜。
墨铭的目光掠过她那试图擦拭的手指,然后,缓缓抬起,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
那眼神,“空……且冷。”
像数九寒天里结于荒坟之上的冰,没有任何情绪,甚至没有焦点,只是那样存在着,就吸走了周遭所有的温度。
李翠花擦拭的动作猛地僵住,那眼神让她没来由地后颈一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倏地爬遍全身。
这不该是一个十四岁孩子有的眼神,更不该是她那个沉默寡言,常年缩在角落里的儿子该有的眼神。
“这眼神……像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死人,在看另一个即将入土的人。”
她喉咙有些发干,心底那点强行挤出来的温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和更深的不安。
她直起身,语气瞬间变得硬邦邦的,带着惯有的驱使:“愣着干啥?还不赶紧吃了!一天到晚丧着个脸给谁看?吃了赶紧去学校,雨小些了,别想躲懒!”
说完,她像是急于逃离什么,猛地转身,几乎是小跑着又挤出了门,木门再次发出痛苦的呻吟,重重撞上门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