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重新只剩下墨铭一人,还有窗外那永无止境的暴雨声。
他低下头,看着指尖那抹刺目的红,血还在缓慢地往外渗。
他看着那红色,看了很久……然后,他用另一只手的拇指指腹,缓慢且用力地碾过伤口。
剧烈的刺痛感闪电般窜起,清晰无比,他感受着这痛楚,面无表情。
半晌,他挪到炕沿,目光落在方凳那碗稀粥上。粥水浑浊,米粒稀少得可怜。
他伸出手,没有去端碗,而是探向碗后方的墙壁,那里糊着的旧报纸翘起了一个角,露出一小块灰黄的墙体。
他的指尖在那后面摸索了几下,抠出来一小张裁切粗糙的黄色草纸,还有一小截偷偷藏起来,快要用秃的铅笔头。
造纸厂里用来打草稿的下脚料,质地粗糙,边缘带着毛刺,微微泛着碱味。
他重新挪回炕上,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将草纸垫在屈起的膝盖上。他捏着那截短短的铅笔头,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没有写字……”
他只是开始折纸,沿着一条看不见的直线,对折,再翻折。
动作起初有些生涩,这具身体似乎还不完全听使唤,但很快就变得流畅,甚至带上了一种冰冷而精准的韵律。
窗外暴雨如注,屋内光线昏暗,瘦削苍白的少年蜷缩在土炕角落,垂着眼睫,全部心神都凝聚在膝上那张粗糙的草纸上。
铅笔头被小心地放在一边,指尖偶尔掠过纸面,压下清晰的折痕。
没有人打扰他,只有雨声,永恒而暴虐地填充着整个世界……时间在折叠的缝隙里无声流走。
当最后一下翻折完成,他停下了动作,一只粗糙,棱角分明的纸乌鸦,静静地立在他的掌心。
草纸的黄色显得陈旧,折痕深刻而锐利,让它看起来有一种笨拙又尖锐的力量感。
“他凝视着它……”
然后,他抬起那只仍在缓慢渗血的手指,将沁出的血珠,小心翼翼且一点点,涂抹在纸乌鸦尖锐的喙上……
昏暗中,那一点暗红,触目惊心,“铭娃子!死屋里孵蛋呢?滚出来!” 门外,父亲墨大柱炸雷般的咆哮穿透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暴躁,“磨磨蹭蹭,找捶是不?!”
沉重的脚步声逼近木门,砰一声门被粗暴地推开,撞在墙上,震落下几缕灰尘。
墨大柱裹挟着一身湿冷的水汽和劣质烟叶味堵在门口,身形高大,几乎遮住了门外所有的光。
他瞪着炕上的墨铭,眼神像在看一个不中用的牲口,混合着嫌弃和不加掩饰的贪婪。
“吃了就赶紧走!学里先生要是再找来,老子扒了你的皮!” 他吼着,唾沫星子几乎要飞溅到墨铭脸上。
墨铭没有抬头,他甚至没有因为这声怒吼而有丝毫的颤动。
他只是缓缓,极其小心地,将那只染了他血的纸乌鸦,放进了身上那件破旧外套的内侧口袋,紧贴着心口。
然后,他滑下土炕……双脚落地,踩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他低着头,沉默地从墨大柱那庞大,散发着戾气的身体旁擦过,像一抹没有重量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挤出了房门,走入那片无边无际,震耳欲聋的暴雨声中。
墨大柱愣在原地,堵在门口,有一瞬间的懵然,“那兔崽子……就这么出去了?”没像往常一样缩着脖子发抖,也没露出那种怯懦讨好的眼神?甚至连眼皮都没朝他抬一下?
一股被无视的暴怒猛地窜起,却又莫名其妙地被那孩子刚才擦身而过时,身上带着的那股子死水般的寒意给噎了一下。
他猛地回头,只看见墨铭瘦小的背影已经蹚进了院子里的积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却异常平稳地朝着院门外走去,很快就被密集的雨帘吞没了大半身影。
“小畜生……” 墨大柱朝着地上啐了一口,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却莫名有些发虚。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也只是狠狠地摔上了门。
雨更大了,砸在人身上,微微发疼。
墨铭走在熟悉,泥泞不堪的村道上,雨水顺着他黑软的头发淌下,流过他苍白的脸颊和下颌,冰冷地灌进脖领。
破旧的布鞋早已湿透,每踩一步,都发出“咕叽”的声响,溅起浑浊的水花。
他始终低着头,看着脚下被雨水泡得稀烂的路面,视线没有任何偏移。
路旁低矮的土坯房里,偶尔有模糊的人影在窗后晃动,投来目光。
“那些目光,粘腻而复杂……掺杂着恐惧,厌恶、窥探,还有一丝不敢宣之于口黑暗的期待。”
他经过村头那棵被雷劈过一半的老槐树,虬结的枝桠在灰暗的天幕下张牙舞爪。
树下站着几个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正缩着脖子躲雨说话。声音被雨声压得很低,却依旧有零碎的词句尖锐地钻进耳朵,“……就是他家……邪性……”
“上次王老六家的娃不过推了他一把,当晚就摔断了腿……”
“……离远点……灾星……”
声音在他经过时,瞬间消失了,那几个人像是同时被扼住了喉咙,鸦雀无声,只有斗笠下射出的一道道目光。
紧钉在他的背上,如芒在刺,直到他走远,那压抑的窃窃私语才又小心翼翼地重新响起。
他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块投入水中的石头,只是沉默地下沉,对周围的一切涟漪都无动于衷。
快到镇小学那歪歪扭扭的篱笆墙时,雨幕里冲出来一个矮胖的身影,差点和他撞个满怀。
是刘小胖,他“曾经”的“朋友”之一,后来在课堂上,哭着指着他说“他是怪物,他让我爹找不着活计”。
刘小胖猛地刹住脚步,雨水把他肥嘟嘟的脸冲得发白。他看清是墨铭,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度的惊恐,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不洁的东西。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猛地朝旁边跳开,溅起一大片泥水。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习惯性地喊一声“墨铭”,或者骂一句“你没长眼啊”,但最终,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只是喉咙里发出几声古怪,被呛住似的咯咯声,活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墨铭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甚至没有看刘小胖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块挡路,会发出噪音的石头,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泥水浸湿的裤腿擦过刘小胖僵直的腿。
刘小胖僵在原地,胖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雨水和恐惧……
教室低矮、阴暗,混合着雨水、湿泥土和几十个孩子身上散发出的各种气味,“屋顶漏雨,角落放着个破木桶,叮咚叮咚地接着水,单调地重复着。”
墨铭走到最后一排,属于自己的那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下。
桌椅破旧,桌面上刻满了各种歪歪扭扭的字迹和图案。
他拿出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旧课本,摊开目光落在上面,却又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向了虚无。
他的到来,像一块冰投进了微温的水里。
原本有些嗡嗡低语的教室,在他走进来的那一刻,陡然安静了一瞬。
各种目光,“好奇畏惧且幸灾乐祸,纯粹恶意的——从四面八方投来,落在他身上。
但他只是沉默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所有的目光撞上去,都只能无声地滑开。
上课钟敲响,拖着沉重鼻音,脸色蜡黄的语文老师踱了进来,开始照本宣科。声音有气无力,被窗外的雨声轻易盖过。
课堂上偶尔有低低的私语和传递纸条的窸窣声,有人偷偷回头瞥向墨铭的方向,又迅速转回去,和同桌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墨铭的左手一直放在外套口袋里,指尖轻轻捏着那只纸乌鸦粗糙的边缘,感受着那染血的喙。
课间休息的钟声敲响,老师刚宣布下课,学生们就像出笼的鸭子般哄闹起来,挤向门口,或在教室里追跑打闹,刻意喧嚣着,仿佛要借此驱散某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压力。
墨铭依旧坐在原位,一动不动,与周围的嘈杂格格不入。
忽然,一个刺猬头、嘴角带着戏谑笑意的男生被几个同伴推搡着,嬉笑着凑了过来。
是孙继海,镇上皮革厂厂长的儿子,平日里最爱挑事,也是曾经带头把他堵在放学路上,抢走他午饭,逼他说“变出糖来”的人之一。
“喂,哑巴?”孙继海故意提高了音量,引得周围几个学生都停下了动作,看了过来,脸上带着看热闹的兴奋。
他一只脏手啪地拍在墨铭的桌面上,震得那本旧课本都跳了一下,“听说你邪门得很啊?”孙继海歪着嘴笑,眼神里却全是恶劣的试探。
“上次二狗就骂了你一句,回家就掉粪坑里了?真的假的?”
他身后的几个跟班发出一阵哄笑,带着紧张的促狭,墨铭没有反应,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空无一物的桌面上,仿佛孙继海和那阵哄笑只是空气里无关紧要的尘埃。
这种彻底的无视,比愤怒的回骂更让孙继海下不来台,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变得有些恼羞成怒。
“妈的,跟你说话呢!耳朵聋了?”他猛地伸手,就去揪墨铭的头发,“装你妈的神弄什么鬼!”
就在他那满是汗泥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墨铭额前黑发的刹那……墨铭抬起了眼。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屈辱,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只是一片虚无,深不见底的冷,那瞳孔黑得瘆人,像是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纯粹,绝对的死寂。
孙继海的动作,连同他脸上那点强撑的嚣张气焰,瞬间冻结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离墨铭的头发只有寸许距离,却像是突然被一道无形的冰墙挡住,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寒气顺着自己的指尖急速蔓延而上,冻僵了他的手臂,一路捅到他的心口。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干干净净,周围的哄笑声像被一刀切断,戛然而止。
所有看着这边的人,都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意爬上了脊背,教室里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安静,墨铭只是看了他那么一瞬。
然后,他又缓缓地垂下了眼皮,重新将自己隔绝在那片无人能及的死寂里。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孙继海极度紧张下的错觉。
孙继海猛地收回了手,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翻了一把空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
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瞪大了眼睛,惊恐万分地盯着那个重新低下头,仿佛人畜无害的瘦弱少年,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股骚臭味隐隐从他裤裆里弥漫开来。
上课钟声再次敲响,急促而尖锐,学生们如梦初醒,慌忙回到自己的座位,没人再去多看孙继海一眼,也没人再去窥视那个角落里的少年。
一种难以言喻,令人窒息的气氛笼罩了教室。
老师皱着眉头走进来,似乎想呵斥几句,却在感受到教室里异样的死寂后,把话又咽了回去,只是狐疑地扫了一眼后排。
墨铭的指尖,在外套口袋里,轻轻摩挲着纸乌鸦那被血染得暗红的喙。
粗糙的纸边缘,刮过他冰冷的指尖。窗外,暴雨依旧,毫无止息之意,疯狂地冲刷着这个沉闷、肮脏、绝望的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