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细雨濛濛。
金陵城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秦淮河上的画舫都拢了帆,岸边的柳树却绿得愈发鲜亮,沾着水珠的枝条垂在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
苏然和林婉儿一早便守在刘府附近的茶楼上。
按照账簿上的记载,“取货”的时间是巳时,而“货”极有可能与那匹被定做的云锦有关。
苏然穿着一身寻常书生的青布长衫,指尖捻着茶杯盖,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刘府的侧门——那里是送货、取货的通道。
林婉儿则换了身水绿色的襦裙,将软鞭藏在宽大的袖中,正低头看着玲珑阁刚送来的消息:“查到了,三十年前‘鬼手裁缝’的真名叫沈娘,是苏州人,据说她的丈夫曾是江南织造局的绣工,因私藏皇家云锦被满门抄斩,沈娘侥幸逃脱,从此隐姓埋名,专做嫁衣,却在十五年前突然消失。”
“她的丈夫……”苏然沉吟道,“会不会和那三个死者有关?”
“极有可能。”林婉儿道,“卷宗里说,三个死者年轻时都在江南织造局做过管事,后来才回金陵做绸缎生意。沈娘若真是为了复仇,杀他们说得通,可那落日谷的符号又怎么解释?”
正说着,刘府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厮抱着一个锦盒走出来,左右张望了片刻,似乎在等什么人。
苏然和林婉儿对视一眼——来了。
没过多久,雨幕中走来一个穿红衣的女子。
她撑着一把油纸伞,头戴帷帽,帽檐垂下的白纱遮住了面容,只能看到裙摆扫过青石板路时,露出的一双绣着并蒂莲的红绣鞋。
“是她!”林婉儿低声道,“步伐轻盈,不像是寻常女子。”
女子走到小厮面前,接过锦盒,递过去一个小巧的银锭。
小厮接过银锭,点头哈腰地回了府。
女子抱着锦盒,转身朝巷口走去,步伐不急不缓,伞面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跟上。”苏然放下茶杯,与林婉儿一同下楼,不远不近地跟在女子身后。
雨丝沾湿了衣襟,带着初春的凉意。
女子似乎并未察觉被人跟踪,径直穿过两条街,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
巷子尽头是一座废弃的染坊,门楣上“福顺染坊”的匾额早已褪色,只剩下模糊的字迹。
女子走进染坊,苏然和林婉儿悄悄跟到门口,只听里面传来一阵极轻的对话声,像是女子在和什么人说话,但声音太低,听不真切。
“我去后面看看有没有侧门,你在这儿盯着。”苏然对林婉儿低语,身形一闪,没入巷旁的矮墙后。
林婉儿刚在门旁站稳,染坊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她下意识地躲到门柱后,只见那红衣女子走了出来,手里的锦盒已经不见了,帷帽下的白纱似乎被风吹得动了动,隐约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
女子没有回头,径直走出巷子。
林婉儿正想跟上,却听到染坊里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声响,紧接着是压抑的闷哼。
她心中一紧,刚要推门进去,苏然突然从墙后闪出,对她摇了摇头,指了指染坊的后窗——那里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里面有人!”苏然低喝一声,与林婉儿一同冲进染坊。
染坊内弥漫着刺鼻的染料味,地上堆着几捆发霉的布匹。
正屋的地上躺着一个人,穿着黑衣,心口插着一根银针,死状竟与那三个富商一模一样!
而他的手里,也攥着半块青玉佩,与之前的玉佩纹样一致。
“是落日谷的人!”林婉儿认出了黑衣人腰间的令牌,“他刚死不久,凶手应该就是刚才那个黑影。”
苏然检查了一下尸体:“银针上的毒和之前的一样,玉佩也是仿品。看来这红衣女子和落日谷的人有勾结,可他们为什么要自相残杀?”
他目光扫过屋内,突然停在墙角的一个炭盆上。
炭盆里的灰烬还是热的,上面放着几片未烧尽的云锦碎片,颜色鲜红,与女子穿的红衣同色。
“他们在销毁云锦。”林婉儿捡起碎片,“这云锦的织法很特别,比寻常云锦密三倍,里面好像还掺了金属丝。”
苏然心中一动:“金属丝?难道这云锦不是用来做嫁衣,而是……”
他突然想起玄铁的事,“用来制作某种兵器或工具?”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王大人带着捕快赶来了——苏然提前让人报了信,以防万一。
“苏然,怎么回事?”王大人看到地上的尸体,脸色一变。
“死者是落日谷余孽,被同一凶手所杀。”苏然指着玉佩和银针,“这案子和富商命案是同一人所为,或者说,是同一伙人。”
他将云锦碎片递给王大人,“派人去查这云锦的来源,尤其是掺了金属丝的特殊云锦,江南织造局和金陵的绸缎庄都要查。”
安排妥当后,苏然和林婉儿离开染坊。
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红衣女子到底是谁?她和沈娘、落日谷是什么关系?”林婉儿问道,眉头紧锁。
“沈娘若还活着,今年该有六十多岁了,那女子的步伐看着像二十多岁,或许是她的后人。”苏然分析道,“而落日谷的人参与其中,多半是想利用沈娘的织锦技艺——掺了金属丝的云锦,既能做软甲,也能做类似‘鬼手裁缝’的杀人丝线。”
他顿了顿,看向林婉儿:“我们漏了一点——那半块玉佩。三个富商加上这个黑衣人,已经有四块玉佩,显然还有更多。这些玉佩拼起来,或许不只是标记,而是一幅地图,或者……打开某个地方的钥匙。”
林婉儿眼睛一亮:“江南织造局!三十年前沈娘的丈夫在那里出事,玉佩又是仿造局里的样式,说不定秘密就藏在织造局!”
“走,去织造局。”
江南织造局位于金陵城西,是一座气派的院落,门口有禁军守卫,寻常人不得靠近。
苏然亮出捕快腰牌,说明来意,守卫却摇了摇头:“织造局是皇家禁地,没有圣旨,谁也不能进。”
正在僵持,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是织造局的管事李大人。
他认出了苏然——之前苏然查过几起绸缎失窃案,与他打过交道。
“苏捕快,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李大人拱手道。
苏然说明来意,将玉佩碎片和云锦碎片递给李大人:“李大人,这玉佩和云锦,你可有见过?”
李大人看到玉佩,脸色微变,接过云锦碎片仔细一看,更是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金缕织’!三十年前沈绣工就是因为私造‘金缕织’被斩的!这织法掺了金丝,水火不侵,刀枪难入,是皇家用来做御林军软甲的,早已失传!”
“沈绣工就是沈娘的丈夫?”
李大人点头:“正是。当年他偷偷织了一批‘金缕织’藏起来,说是要留给妻儿,没想到被人揭发,满门抄斩,那批‘金缕织’也不知所踪。沈娘就是从那之后失踪的。”
苏然追问:“那这些玉佩呢?”
“这是织造局的‘出入牌’,当年每个管事都有一块,拼起来能打开局里的秘库。”李大人压低声音,“秘库……就藏着沈绣工留下的‘金缕织’的织法图谱!”
真相渐渐清晰——沈娘的后人要复仇,要夺回织法图谱,而落日谷的人想利用图谱制造兵器,双方合作,却因分赃不均或互相利用而反目,才有了接连的命案。
“那秘库现在还在吗?”林婉儿问道。
“在是在,可钥匙早就遗失了……”李大人话未说完,脸色突然煞白,“不好!今日是三月初三,是织造局每月盘点的日子,守卫会比平时少!”
苏然和林婉儿心中同时一沉——红衣女子和剩下的落日谷的人,恐怕已经盯上了秘库!
两人立刻朝着织造局深处跑去,李大人在后头大喊:“往东边的藏经阁走!秘库入口在阁内的书架后!”
藏经阁内,果然传来打斗声。
苏然推开门,只见那红衣女子正与几个黑衣人厮杀,地上已经躺了两具尸体,正是织造局的守卫。
女子手中的武器竟是一条鲜红的锦带,锦带如灵蛇般挥舞,上面的金丝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显然就是用“金缕织”做的!
“把图谱交出来!”为首的黑衣人怒吼,手中长刀劈向女子。
女子冷笑一声,锦带一卷,缠住长刀,猛地一拉,黑衣人重心不稳,被她一脚踹倒在地。
“图谱是我沈家的东西,岂容你们这些邪魔歪道染指!”女子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清丽却带着戾气的脸,眉眼间竟与林婉儿有几分相似。
就在这时,一个黑衣人从背后偷袭,长刀直刺女子后心。
苏然眼疾手快,飞身一剑挡开长刀:“住手!”
女子一愣,转头看向苏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黑衣人见苏然和林婉儿加入,知道讨不到好,虚晃一招,抓起地上的一个布包就要跑。
“想跑?”林婉儿软鞭飞出,缠住黑衣人的脚踝,将他绊倒在地。
布包掉在地上,里面滚出几卷泛黄的纸——正是“金缕织”的织法图谱!
黑衣人见状,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就要点燃,却被苏然一剑刺穿手腕。
火折子落地,被女子一脚踩灭。
“拿下!”苏然喝道。
捕快们及时赶到,将剩下的黑衣人制服。
红衣女子看着地上的图谱,眼圈一红,伸手想要去捡,却又停住,看向苏然:“你们是谁?”
“金陵捕快,苏然。”苏然道,“这位是玲珑阁少阁主,林婉儿。我们在查最近的命案。”
女子沉默片刻,缓缓道:“我叫沈青绾,是沈娘的孙女。”
她捡起图谱,指尖微微颤抖:“这些年,我一直在找杀害爷爷和奶奶的凶手,还有这批图谱。是落日谷的人找到我,说可以帮我复仇,条件是得到图谱的一半……我知道他们没安好心,本想拿到图谱就毁了,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
“那三个富商,真是你杀的?”林婉儿问道。
沈青绾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是他们当年揭发了我爷爷,害我沈家满门抄斩,我不过是讨还血债。至于那个黑衣人,是他们想黑吃黑,我不得已才杀了他。”
苏然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
复仇的火焰燃烧了太久,早已让这个年轻女子的双手沾满鲜血。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规矩。”苏然沉声道,“但你若肯将图谱交给朝廷,揭发落日谷的阴谋,或许能从轻发落。”
沈青绾低头看着图谱,又看了看窗外的阳光,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良久,她将图谱递给苏然:“这东西沾染了太多血腥,留着也是祸害。至于我……杀人者,人恒杀之,我认了。”
王大人带着捕快走进来,将沈青绾带走。
她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红色的身影消失在藏经阁的阴影里,像一抹燃尽的余烬。
苏然捧着图谱,心中却没有破案的轻松。
他看向林婉儿,发现她正望着沈青绾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怎么了?”
林婉儿轻声道:“我在想,仇恨到底能让人变成什么样。沈青绾本可以有另一种人生的。”
苏然握住她的手,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至少,我们阻止了更多的杀戮。而且,这图谱或许能帮我们找到对付邪影的办法——‘金缕织’水火不侵,说不定能克制他们的兵器。”
阳光透过藏经阁的窗棂,照在泛黄的图谱上,上面的金线仿佛活了过来,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苏然知道,这起由旧案引发的命案虽然告破,但落日谷背后的阴谋,邪影复苏的危机,还远远没有结束。
而他和林婉儿的脚步,也绝不会停歇。
金陵城的烟雨散去了,但江湖的风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