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惊鸿·裂痕
等待如同慢火煎心。
苏晚坐在窗边,指尖冰凉地搭在窗棂上,目光看似落在院中那株枯梅上,实则所有的感官都紧绷着,捕捉着殿外每一丝细微的动静。崔嬷嬷自那日从梅林回来后就脸色阴沉,想必早已将面纱脱落之事上报。萧衍会是什么反应?暴怒?不屑?还是……那被她隐隐期待却又恐惧深种的、更深层的疑虑?
整整两日,风平浪静。
揽月阁依旧是被遗忘的角落,除了送饭送水、按时煎药的宫人,再无任何异常。这种平静,反而更像暴风雨前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晚几乎要以为,那日惊鸿一瞥的玄色衣角只是自己的幻觉,萧衍根本未曾来过,或者来了,但对她的真容只有纯粹的厌恶,不屑一顾。
直到第三日深夜。
万籁俱寂,只有更漏单调的滴答声和窗外呼啸的寒风。
苏晚浅眠中忽觉一阵心悸,猛地睁开眼。
黑暗中,一道颀长冷峻的身影无声无息地立在她的床前,如同蛰伏的夜魅,周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压抑戾气。
是萧衍!
他甚至没有点灯,就那样在黑暗中凝视着她。苏晚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冰冷、锐利,又带着一种滚烫的、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复杂情绪。
她的心脏骤然缩紧,呼吸几乎停滞。她下意识地想要起身行礼,却被他一只冰冷的手毫不留情地按回榻上!
“别动。”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酒意,却异常清醒,淬着寒冰,“让朕看看。”
看什么?
苏晚尚未反应过来,他另一只手已经粗暴地探向她的脸颊。
指尖冰冷刺骨,带着夜露的寒凉,触碰到她温热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他没有撕扯,只是用两根手指,精准而用力地捏住了她面纱的边缘。
苏晚浑身僵硬,屏住了呼吸。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微颤,和他周身那几乎要失控的、疯狂压抑的气息。
他想要做什么?撕下这面纱,再次确认那令他厌恶的平凡?还是……
“呵……”他忽然发出一声极低极冷的笑,在寂静的黑暗中格外瘆人,“就凭这张脸……也配拥有她的眼睛?”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刻毒的嘲讽和厌恶,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
然而,他捏着面纱边缘的手指,却并未用力扯下。反而就那样停驻着,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绊住了动作。
黑暗中,苏晚只能勉强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以及那双在暗夜里依旧亮得惊人的、死死盯着她眼睛的眸子。
那里面翻涌着太复杂的情绪——痴迷、痛苦、暴戾、挣扎,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惶惑的探寻。
酒气混杂着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俯下身,靠得极近,几乎要贴上她的额头。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面纱上,带着令人心悸的危险。
“告诉朕,”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恶魔的低语,每一个字都敲打在苏晚紧绷的神经上,“今日在梅林,你是真的不小心……还是故意的?”
他终于问出来了!
苏晚的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要破胸而出。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但在这恐惧深处,却有一丝诡异的冷静破土而出。
她不能承认!绝对不能承认是故意!
“陛下……奴婢……奴婢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带着睡梦中被惊醒的懵懂和天然的恐惧,细弱蚊蚋,身体微微发抖,“奴婢只是脚下滑了……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她试图向后缩,避开他过于迫近的压迫感,却被他按在肩头的手死死固定住。
“不知道?”萧衍冷笑,手指猛然收紧,面纱勒得她脸颊生疼,“朕看你清楚得很!费尽心思,不就是想引起朕的注意?嗯?甚至不惜……玷污这双眼睛!”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恨和……恐慌?
苏晚疼得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不是因为脸颊的疼痛,而是那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恐惧。但她依旧死死咬着牙关,呜咽着辩解:“没有……奴婢没有……陛下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去梅林了……”
她哭得浑身颤抖,泪水迅速浸湿了面纱,粘在皮肤上,冰凉又黏腻。
萧衍死死盯着她泪眼婆娑的模样,那酷似沈清歌的眼睛因恐惧和泪水而放大,在极致的弱势下,反而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易碎的美感。
像极了……像极了清歌最后一次在他面前落泪时的模样……
那时她说了什么?
【“阿衍……若我死了……你会如何?”】
【“胡说!朕绝不会让你死!”】
【“……但愿如此。”】
那时她的眼神,也是这般……带着水汽,有着失望,有着他当时读不懂的决绝……
心脏猛地一阵剧痛,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酒精和长期压抑的思念、悔恨、以及近日因这替身而起的烦躁困惑,在这一刻轰然交织、爆发!
“不准哭!”他猛地低吼一声,如同困兽的咆哮,带着一种被触痛逆鳞的狂怒,“不准用她的眼睛哭!”
他像是彻底失控了,捏着她面纱的手猛地向下一扯!
“刺啦——”
单薄的面纱应声而裂,飘落在地。
苏晚整张脸,彻底暴露在他的视线下。苍白,平凡,挂满泪痕,写满了惊惧和无助。唯有那双眼睛,如同蒙尘的宝石,在黑暗中折射出微弱却执拗的光。
萧衍的呼吸骤然一窒。
白日里只是惊鸿一瞥,远不及此刻在黑暗中、近距离的凝视来得冲击巨大。
这张脸……太普通了。普通到扔进人海瞬间便会淹没。与清歌那明艳夺目、曾令整个上京为之倾倒的容颜,堪称云泥之别。
可是……
为什么……
为什么在这张平凡的脸上,在这惊恐失措的表情下,那双眼睛的轮廓……那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那瞳孔深处偶尔掠过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细微光采……
会让他产生一种……荒谬绝伦的熟悉感?
不是对清歌的熟悉感。
而是另一种……更飘忽、更久远、几乎被他彻底遗忘在记忆角落的……
是什么?
他猛地晃了一下头,试图驱散这荒唐的念头。是酒喝太多了吗?还是思念成狂,看什么都觉得像她?
不!清歌是独一无二的!绝不可能与这样一个出身低贱、相貌平庸、还带着风尘气的替身有任何关联!
这一定是这贱婢新的手段!故意用这种似是而非的细节来迷惑他!
暴戾的情绪瞬间压倒了那丝诡异的熟悉感。
他眼中血色弥漫,猛地伸手,不是抚慰,而是狠狠掐住了苏晚的下颚,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说!你到底是谁?!”他逼近她,目光如淬毒的利刃,试图从她每一寸表情里找出破绽,“丞相府的庶女?醉月楼的舞姬?还是……别人派来的棋子?嗯?”
他的怀疑终于明晃晃地摆上了台面,不再是之前单纯针对“替身不乖”的惩罚,而是指向了她更深层的身份。
苏晚疼得几乎晕厥,泪水流得更凶,挣扎着摇头:“奴婢……奴婢就是苏晚……陛下……奴婢听不懂……”
“听不懂?”萧衍笑容狰狞,“那朕就让你听懂!”
他猛地将她从榻上拽起,拖着她踉跄地走向寝殿一角的梳妆台。
铜镜模糊,但在烛火摇曳下,依旧能映出人影。
他将她狠狠掼在镜前,冰冷的声音砸在她耳边:“看看你这张脸!再看看你这双眼睛!告诉朕!你究竟是谁?!是谁把你送到朕身边来的?!有什么目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震耳欲聋,充斥着偏执的疯狂和一种被欺骗、被玩弄的愤怒。他无法接受自己竟然会对一个赝品产生除了厌恶和利用之外的情绪,哪怕只是一瞬间的恍惚!这一定是阴谋!是针对他设下的、最恶毒的陷阱!
苏晚被迫抬起头,看向镜中。
镜子里映出一张狼狈不堪的脸,平凡,苍白,布满泪痕,下颚处还有被他掐出的骇人红痕。唯有那双眼睛,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疼痛,蒙着一层水光,显得格外黑亮,那轮廓……
她自己也看着镜中的眼睛。
像沈清歌吗?
像。
可她此刻惊惧的神情,微张的、缺乏血色的嘴唇,以及那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在风尘中磨砺出的韧劲和警惕……又与画像中沈清歌那英气飒爽、明艳自信的模样截然不同。
忽然,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她遗忘的画面闪过脑海——
【幽暗的房间里,一面模糊的旧铜镜。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妇人,用冰冷的手指抬起她的脸,语气带着一种诡异的叹息:“……幸好……只有这双眼睛像……其他地方……平凡些好……平凡才能活得久……”】
那是谁?
是什么时候的事?
记忆碎片如同鬼火,一闪即逝,快得抓不住任何头绪,却让她心底莫名一寒。
而萧衍,紧紧盯着镜中她的眼睛,以及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绝非伪装能做出的茫然和惊疑,心中的暴怒和疑虑交织攀升到了顶点!
她果然有事瞒着他!
“说!”他失去最后的耐心,手指再次收紧,仿佛要将她的下颚骨捏碎。
剧烈的疼痛和死亡的恐惧让苏晚的大脑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她猛地挣扎起来,双手胡乱地推拒着他铁钳般的手臂,声音破碎地哭喊:“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苏晚!我只是苏晚!陛下饶了我吧……求求您……我看不见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语无伦次,最后一句几乎是尖叫出声。
“看不见?”萧衍猛地一愣,手上的力道下意识松了一瞬。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苏晚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他的桎梏,身体因惯性向后倒去,后腰狠狠撞在梳妆台坚硬的棱角上!
“呃!”她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眼前骤然一黑,整个人蜷缩着滑倒在地,瞬间失去了所有声息。
一切发生得太快。
萧衍还维持着掐她的姿势,站在原地,呼吸粗重,眼神中的疯狂和暴戾尚未褪去,却凝固了一瞬。
她刚才喊什么?
看不见了?
撞到头了?
他的目光猛地投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苏晚。
她蜷缩在那里,像一只被暴风雨摧残殆尽的蝶,毫无生气。脸上泪痕交错,下颚红肿骇人,那双总是含着怯懦、恐惧,偶尔却又流露出奇异韧劲的眼睛紧紧闭着。
没有了那双眼睛的注视,那张平凡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怜。
空气中浓重的酒气似乎散了一些。
一种莫名的、空落落的感觉猝不及防地攫住了萧衍的心脏。
仿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失控的暴怒中,被彻底打碎了。
他盯着她看了良久,久到窗外的风声都似乎停止了喧嚣。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伸出手指,有些僵硬地探向她的鼻息。
微弱,但还存在。
他的指尖颤抖了一下,迅速收回。
视线落在她红肿的下颚和苍白的脸上,那上面还残留着他暴行的痕迹。
他又猛地抬头,看向那面模糊的铜镜。镜中的自己,面色阴沉,眼神猩红,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冷静自持?
就因为一个替身无意间露出了真容?就因为那一点点荒谬的、转瞬即逝的熟悉感?
他就失控至此?
“来人。”他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崔嬷嬷如同鬼魅般迅速推门而入,低眉顺眼,仿佛对殿内的一片狼藉和倒在地上的贵妃视若无睹。
“传太医。”萧衍命令道,目光却并未看地上的苏晚,而是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她撞到了头,昏迷了。”
“是。”崔嬷嬷毫无异议,立刻转身去办。
萧衍最后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苏晚,眼神复杂难辨。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暴怒和杀意,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的晦暗。
他转身,大步离开揽月阁,玄色的衣摆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满地狼藉,一个昏迷的替身,和一个刚刚开始真正裂开的深渊。
太医来得很快,诊脉、施针、开方,动作熟练而沉默。
苏晚在针扎的刺痛中悠悠转醒,后腰和头部的剧痛让她呻吟出声。
“娘娘醒了?”太医松了口气,“万幸,只是撞到了腰部和头部,有些淤血,并未伤及根本,好生静养几日便无大碍。”他语焉不详,绝口不提下颚那骇人的指痕。
春桃和另一个宫女小心翼翼地将苏晚扶回床榻。
崔嬷嬷站在床边,语气依旧是那副平板无波的样子:“娘娘既已无碍,便好生歇着吧。陛下有旨,让您安心静养。”
安心静养?
苏晚躺在榻上,浑身疼痛,心却冷得发颤。
她赌赢了,也赌输了。
她用一场自残式的意外,暂时浇灭了他今晚的暴怒,甚至可能引发了他一丝极其微小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动摇。
但那句“你到底是谁”,和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针对她真实身份的深刻怀疑,已经如同悬顶之剑,彻底斩断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萧衍,已经开始怀疑她的来历了。
不仅仅是一个不听话的替身,而是一个可能怀着未知目的、接近他的隐患。
接下来的路,每一步都将更加如履薄冰。
她闭上眼,脑海中再次闪过那模糊的铜镜和妇人的话语。
“……只有这双眼睛像……”
“……平凡才能活得久……”
那究竟是谁?
她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和沈清歌,又究竟有着怎样可怕的联系?
而萧衍,他方才那瞬间的恍惚和失控……究竟是因为沈清歌,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谜团如同雪球,越滚越大,而她已经没有退路。
揽月阁外,夜风呜咽,仿佛无数秘密在黑暗中窃窃私语,等待着下一个撕裂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