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良那口陈年烈酒，唤醒了我即将崩塌的灵觉。

　　我只感觉一股灼热霸道的力量猛地将我往后一拽，眼前那吞噬一切的黑色瞬间远去。

　　下一秒，我猛地睁开眼，人还盘腿坐在地毯上，但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咳咳……”我被舌下的铜钱呛了一下，吐了出来。

　　那枚原本黑不溜秋的铜钱，此刻竟变得滚烫，上面隐隐有流光闪过，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妈的，差点就得给你收尸了。”

　　南良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跟个娘们儿似的，进去聊两句就被人搞得要死要活。”

　　我抬头看他，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是不想反驳，而是刚才的经历太过震撼。

　　那被业火灼烧灵魂的痛苦，那被囚禁千年的孤寂和绝望，通过梦境，我几乎是感同身身受。

　　那张“惊鸿”琴，此刻安静地躺在展柜里，仿佛刚才那足以让琴身开裂的剧烈震动只是我的幻觉。

　　但展柜的玻璃上，却多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是聻王干的。”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

　　南良脸上的戏谑神色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他蹲下身，与我平视：“说清楚。”

　　我将梦中所见，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从女子的身世，到那个没有影子的“贵人”，再到那场惨无人道的活人献祭。

　　南良听完，沉默了许久，只是盯着那张古琴，眼神晦暗不明。

　　“人琴合一，永世流传，他娘的，那王八蛋还真是会画饼。”南良冷笑一声，站起身，在客厅里踱了两步。

　　“这手段，是他的风格，把一个心高气傲、天赋异禀的活人炼成器灵，再让这件灵器去吸收更多人的痴念、怨念、疯念，以此来滋养他自己，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那现在怎么办？”我问。

　　琴中女子的怨念已经和这古琴彻底融为一体，而且是被聻王的禁制强行锁在里面。

　　寻常的超度之法根本没用，强行破除，只会让她魂飞魄散。

　　“直接超度，等于杀了她第二次。”

　　“不管，她迟早会彻底疯魔，冲破禁制，到时候这栋别墅，甚至这整个别墅区都得变成人间地狱。”

　　南良摸着下巴，在原地转了两圈，忽然停下脚步，眼睛一亮。

　　“有了。”他一拍大腿。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不是抚乩师吗？咱们就用她的老本行，跟她好好‘聊聊’。”

　　“扶乩？”我愣了一下。

　　扶乩，也叫扶鸾，是一种古老的占卜问事之法，传闻可以请神仙、问鬼神。

　　但此术早已失传，而且极为凶险，请神不成，招鬼上身是常有的事。

　　“没错。”南良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

　　“一般的扶乩，请来的都是些孤魂野鬼，装神弄鬼。”

　　“但咱们这次，要请的‘神’，就是她自己，她生前以此为道，死后我们便以此道敬她。”

　　“让她知道，我们不是来抢她东西的强盗，而是能听懂她‘琴声’的知音，只有她自己愿意放下，我们才能帮她解开聻王那狗屁禁制。”

　　这法子听起来匪夷所思，但似乎是眼下唯一的出路。

　　“需要准备什么？”我问。

　　“简单。”南良掰着手指头。

　　“一张方桌，一盘干净的细沙，一根桃木做的‘乩笔’！哦，对了，再来两根红烛。”

　　这些东西对普通人来说不好找，但对我来说不算难事。

　　我给周海打了个电话，让他想办法在天亮前把这些东西送来。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到一个小时，周海就气喘吁吁地提着一个大箱子出现在了门口。

　　他把东西放下，看了一眼玻璃柜上那道新的裂痕，脸色更白了，但什么也没敢问，就匆匆离开了。

　　南良把一张红木方桌搬到客厅中央，将一盘质地细腻的银色沙子铺在桌上，用一把木尺刮得平平整整。

　　然后，他将两根儿臂粗的红烛摆在桌角点燃，烛火摇曳，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老长。

　　最后，他拿起那根Ｙ字形桃木乩笔，在手里掂了掂，表情严肃。

　　“小子，听好了。”南良看着我。

　　“待会儿，你我二人共持乩笔，爷是主干，负责镇住场子，不让她发疯。”

　　“你是分支，负责跟她沟通，记住，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心神都不能乱。”

　　“你的情绪，会直接影响到她，咱们要做的，不是审判他，而是聆听。”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开始吧。”

　　我深吸一口气，和南良一左一右，伸出双手，共同握住了那根桃木乩笔的笔杆，将分叉的笔尖悬于沙盘之上。

　　“阳世弟子南良、祁砚，敬请‘惊鸿’琴中仙灵降坛示教，我等无意冒犯，只为解君千年之苦，还君一个公道。”

　　南良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发生，乩笔在我们手中纹丝不动。

　　南良也不着急，只是重复着那段话。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我忽然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我的手臂，从乩笔上传了过来。

　　紧接着，那原本静止的桃木笔杆，开始轻微地颤动起来。

　　来了！我和南良对视一眼，都集中了精神。

　　乩笔的颤动越来越剧烈，像一个被无形之手握住的筛子，突然，它猛地向下一沉，笔尖深深地扎进了沙盘里。

　　沙盘上，银沙开始自动翻涌，像是有生命一般。

　　乩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动，开始在沙盘上疯狂地划动起来。

　　它写的不是字，而是一团团混乱不堪的线条，充满了暴戾和愤怒。

　　整个客厅的温度骤降，红烛的火焰被压成了一簇幽绿，疯狂跳动。

　　那凄厉的琴声再次在我脑海中响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充满了怨毒。

　　“稳住！”南良低喝一声，握着乩笔的手青筋暴起。

　　我感觉一股温热厚重的力量从他那边传来，强行稳定住了几乎要脱手而出的乩笔。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装神弄鬼给谁看！”南良对着空气破口大骂。

　　“你那点破事，我们都知道了！不就是被个小白脸给骗了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想报仇，就拿出点诚意来，跟我们好好谈，在这发疯，除了把自己搞得魂飞魄散，屁用没有！”

　　他这番粗鄙至极的话，反而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那狂乱的乩笔猛地一顿。

　　沙盘上的线条停止了蔓延，几秒钟的死寂之后，乩笔重新动了起来。

　　这一次，它的动作不再狂暴，而是带着一种迟疑和颤抖。

　　一个歪歪扭扭的字，出现在沙盘上。

　　“滚”。

　　“嘿，还挺有脾气。”南良不怒反笑。

　　“我们要是滚了，你就得在这破木头里再待上几千年，到时候别说报仇，你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

　　“那聻王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你在里面画地为牢，你觉得值吗？”

　　沙盘上的“滚”字被抹去。

　　乩笔再次移动，这一次，速度很慢，一笔一划，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恨”。

　　一个“恨”字，写得力透沙盘，充满了无尽的怨毒。

　　“恨谁？”我轻声开口，试图引导她。

　　“恨那个骗了你的‘贵人’？还是恨所有弹奏你的人？”

　　乩笔停顿了很久，然后，它划掉了那个“恨”字，重新写了两个字。

　　“弄玉。”

　　这是她的名字，当她写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我感觉她那股滔天的怨气，似乎消减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悲哀。

　　“弄玉……”我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很好听的名字。”

　　乩笔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

　　“弄玉，告诉我们，那个‘贵人’，那个聻王，他除了将你献祭，还对你说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一次，乩笔没有再写单个的字。

　　它开始在沙盘上快速地移动，一行行娟秀却又带着无尽悲愤的字迹，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他说，我是千年不遇的通灵者，是能以乐入道的奇才。”

　　“他说，凡人的生命太过短暂，艺术却能永恒。”

　　“他许诺我，以‘惊鸿’为身，以我魂为灵，奏响天地间最绝妙的‘大道之音’，我将成为音乐本身，与道同存。”

　　“我信了！我以为那就是我的道，是我的飞升之路。”

　　“我亲手为自己准备了祭坛，奏响了人生的最后一曲。”

　　“直至业火焚身，魂魄被撕扯，我才明白，那不是飞升，是献祭。”

　　“他要的不是我的才华，而是我的灵魂，一个能为他源源不断收集人间‘痴、嗔、怨、狂’的工具！”

　　“他将我封印在此，让我永世不得超生，我的音乐不再是美的，而是疯狂的诱饵。”

　　“每一个为我琴声沉沦的人，他们的神魂都会被我吸取，最终化为滋养他的力量。”

　　“我成了他的帮凶，一个连自我了断都做不到的，可悲的怪物！”

　　看着沙盘上那一行行血泪交织的文字，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好一个“与道同存”！聻王不仅要人的命，还要诛人的心。

　　将一个追求艺术极致的女子，变成一个为他收集养料的工具，让她在永恒的岁月中，亲手玷污自己最珍视的东西。

　　这比直接杀了她，要歹毒一万倍。

　　沙盘上的字迹到此结束，乩笔“啪”的一声，从中断成了两截。

　　那股附着其上的力量，消失了。

　　南良松开手，长出了一口气，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看着沙盘上的字，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这下麻烦了。”他捡起地上半截乩笔，喃喃自语。

　　“聻王亲自下的‘魂契’，这玩意儿，不好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