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契”!这两个字像两块冰,砸在沙盘上,也砸在我心里。
我看着那断成两截的乩笔,和沙盘上那一行行娟秀又绝望的字,只觉得手脚发冷。
这已经超出了超度或者化解的范畴,这是一份被下了毒的契约。
弄玉是献祭者,聻王是受益人,而这张“惊鸿”琴,就是契约本身,也是囚笼。
“聻王下的契,除非他自己解,或者找个比他更横的,直接把契约撕了。”
南良捡起半截断笔,在指间捻了捻,桃木笔的断口处,已经焦黑一片。
“但撕了契,她也就跟着散了,这契约跟她的魂是绑死的。”
他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想,也堵死了所有的路。
“她不想这样。”我看着那张古琴,轻声说。
“她恨聻王,更恨自己变成了害人的工具,她比谁都想停下来。”
在梦里,在那片由音符构成的混沌世界里,我感受到的,除了被欺骗的怨,更多的是对自己珍爱之物被玷污的痛。
她穷尽一生去追求音乐的纯粹,最后却被变成了用音乐害人的诱饵。
“想停下来有什么用?她自己停不了。”
南良把断笔扔回桌上,盘腿在沙发上坐下,抄起酒葫芦灌了一口,眉头却拧得更紧了。
“这就像一辆被动了手脚的马车,车夫死了,马也疯了,只会带着一车人往悬崖底下冲,除非有人能把马勒住,或者干脆把车拆了。”
拆车,魂飞魄散;勒马,谁去勒?
客厅里陷入了死寂,只有两根红烛的火苗在轻轻跳动,将我们俩的影子在墙壁上无声地拉扯。
“让她自己勒住马。”我忽然开口。
南良抬眼看我,眼神里带着询问。
“她不是车夫,她就是那匹被蒙了眼的疯马。”我盯着那张琴,慢慢地整理着思绪。
“聻王骗她,说能让她与道同存,奏响大道之音,那我们就让她奏,但不是为聻王奏,也不是为任何人奏。”
“为她自己奏一曲。”
“奏一曲真正的‘大道之音’,一曲送自己上路的安魂曲。”
我说完,南良愣住了,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一种近乎于“还可以这样?”的古怪神情。
“你小子……”他咂了咂嘴。
“疯话倒是挺会说,她的心神早就被怨气和聻王的禁制搅成一锅粥了,你让她静下心来弹琴?她不直接拉着你同归于尽就算好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站起身,走向那个玻璃展柜。
我知道这是在赌,赌她对音乐最后的执念,胜过被囚禁千年的怨恨。
“你来真的?”南良也站了起来,表情严肃。
“你要是再陷进去,爷可不一定能把你捞出来。”
“你不用捞我。”
我摇了摇头,伸手,轻轻地推开展柜的玻璃门,一股陈旧的木香混杂着阴冷扑面而来。
“你只要在她奏响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斩断她和聻王之间的联系就行。”
“斩断魂契?”南良的眉毛挑得老高,“说得轻巧,那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
“我相信你能做到。”我打断他,语气笃定。
南良盯着我看了几秒,忽然咧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股子“真他娘的麻烦”的豪气。
“行,爷就陪你疯一次。”
他走到我身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了一滴殷红如血的液体在指尖。
那液体一出现,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瞬。
“这是爷的精血,待会儿你看准时机。”他言简意赅。
我点了点头,不再犹豫,将手伸向那张“惊鸿”琴。
我的指尖没有触碰琴弦,只是悬停在琴身上方一寸之处。
我闭上眼,将所有的心神都沉浸下去,不再是以一个“赎梦者”的身份去审视,去对抗,而是作为一个纯粹的听众。
“弄玉。”我在心里轻声呼唤,“我不是来审判你的,也不是来可怜你的。”
“我只是一个恰好能听懂你琴声的人。”
“你恨他,恨这世间不懂你的人,我都知道。”
“但你最恨的,是你自己,是你这双曾弹出过世间绝响的手,如今却只能弹出索命的魔音。”
“现在,忘了聻王,忘了千年囚禁,忘了所有的一切。”
“只为你自己,再弹一曲吧。”
“弹你初遇‘惊鸿’时的喜悦,弹你技艺大成时的骄傲,弹你以为自己即将‘飞升’时的虔诚。”
“用这一曲,为你自己正名,为你自己送行。”
我的灵觉,像温暖的水,没有丝毫攻击性地包裹住整张古琴,琴身开始轻微地颤动。
“铮!”
一声清越的琴音再次响起,不再响彻在我的灵觉,而是真实地在空气中回荡。
那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狂乱和诱惑,只有一丝迟疑,和一种深可见骨的悲伤。
成了!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
一串连贯的旋律开始流淌出来,那音乐初始时哀婉悲切,如泣如诉,仿佛在诉说一个女子被辜负的一生。
我能“看”到,一个穿着宫装的少女,在月下抚琴,琴声引来百鸟。
渐渐地,琴声一转,变得高亢激昂,充满了对艺术的极致追求和骄傲。
那是她技艺的巅峰,是她生命中最华彩的乐章。
整个别墅里,都回荡着这绝美的琴音,它洗涤着这里的阴冷,也洗涤着我心中的杂念。
我沉浸其中,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就在琴声达到最高潮,即将转入尾声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琴身上,一道道黑色的纹路像血管一样猛地凸显出来,一股粘稠邪恶,充满吞噬欲望的力量从琴身内部疯狂涌出。
想要扼杀这纯粹的音乐,将它重新拖回疯狂的深渊,是聻王的魂契在反噬!
“南良!快!”我猛地睁眼,大喝一声。
不用我提醒,身旁的南良早已出手。
他眼神一凛,口中低喝一声:“他娘的,给爷断!”
那沾着殷红精血的指尖,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点在了琴身的正中央、
古琴发出一声沉闷如龙吟般的巨响,一股无形的气浪以琴身为中心轰然炸开。
我被震得连退几步,南良也闷哼一声,脸色白了一分。
而那张“惊鸿”琴,在发出这声巨响之后,琴身上那些凸起的黑色纹路迅速消融褪去。
最高亢的琴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一秒钟的死寂之后。
“叮!”
一声轻柔如同叹息般的余音,从琴弦上飘出,在空气中盘旋了一圈,然后,彻底消散。
我看见一个穿着繁复宫装的模糊身影,在琴身上方一闪而过,她朝我的方向,似乎微微颔首,身影便化作点点光斑,归于虚无。
她解脱了。
房间里的阴冷气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过天晴般的澄澈。
桌上的红烛,火苗恢复了正常的橘黄色,静静燃烧。
那张“惊鸿”琴,静静地躺在那里,琴面上的宝光已经彻底黯淡,甚至多出了几道细微的裂纹,看上去就是一张饱经风霜的普通古琴。
它死了,也活了。
“操,亏大了。”南良甩了甩手,骂骂咧咧地坐回沙发上,脸色还有些苍白。
“一滴精血,得喝十斤好酒才能补回来。”
我没理会他的抱怨,走过去,用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琴弦,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一切都结束了。
我拿出手机,给周海发了条信息:“令妹应该无碍了,让她好好休息,这张琴,最好找个地方埋了,别再让它见天日。”
几乎是信息发出的同时,南良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
“小子,别高兴得太早。”
我回头看他,他已经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只是眼神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张‘惊鸿’琴,只是其中之一。”
“什么意思?”我心里一沉。
“那王八蛋,从古至今,不知道用这种法子炼了多少个‘弄玉’。”南良将酒葫芦凑到嘴边,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古画里的画魂、兵器里的剑灵、玉玺里的国运……凡是有点年头、有点故事、能承载灵性的古物,都是他的目标。”
“他在收集这些强大的器灵,就像在打造一支军队,一支由古代器物组成的妖魔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