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正好。
照在身上的暖意,驱除心头的寒。
犹豫不决是大忌,优柔寡断为歧路。
往日是做不了,今朝该是了断的时刻。
旁人的折磨,止于皮肉之痛。真正的伤害,往往来于亲近之人,在看清的那刻变成最钝的刀。
以亲情织罗网,以情爱为桎梏。
月下长在北境,被困在方寸之地,如井中蛙。
月下身子骨不好,一年四季总生病。出身武将家,文不成武不就,一无用处。
投了个好胎,背靠父亲的荣光。又出了两个意气风发,年少有为的哥哥。
旁人艳羡她的运。
传着传着,话就变了味。一开始的好,变成了后头的坏,总有无事做说闲话的烂舌头。
真心与假意,月下分得清,她只是在考虑取舍。
后来啊,她想明白了。
无论真心里夹杂假意,还是假意里掺进真心,月下都不要。他们觉得她不配,配不上至纯至真。
“这世上的任何物什,我都信它的存在。”
“我信它是真的。”月下做不到毫无保留,但有时也可以对着其月说着无关痛痒的真话。“我不信它是真的,我又如何能够得到?它须得是真的,我才有得到的可能。”
月下承认并确认她是个赌徒,一个癫狂的赌徒,做好了败的准备,也留下输的后路。
假意的人,被自己蒙蔽双眼。自己是假的,理所当然的认定他人也是假的。假的人,是看不见真心,只会怀疑这真是假的。
月下在乎亲情,在意亲人。十数载的相依,十数载的相伴。情是假的,那些时光却是真实存在。
月闻用性命做赌注,谁能赢得过他。
棋子僵持不动,棋局陷入困境,唯有以身入局。长久依存,日日在眼前,摸清脾性,可对症下药。
月闻不死,此局不破。
守门的人让开一条道,放月下过去。
一人在前提着灯笼,幽深的小路。愈往里走,愈不见天日。
那人佝偻着背,说着:“贵客慢慢行,腰弯着些,这里矮小,挺直过去容易撞得头破血流。”
“贵客想见的人,不太老实,好动得很。小人也是没法子。小人是人,做不到十二个时辰专盯着他一个人,用了点手段,万望贵客体谅。”客客气气,恭恭敬敬。
“无妨。”地牢坚固窄小,只容人前后通行,不可两人并行。“人活着便可。”
她的哥哥月桢,北境最明亮,被寄予厚望的的少年之一。被扒了外衣,半截身子泡在水里,双手被锁链吊起,白净的脸上染了灰。往日束发戴冠,一尘不染。
发冠不见,长发散落乱糟糟。
“哥哥。”月下轻唤,亲昵的称呼,如同幼时那般。
月桢低垂的头,闻言有了动静。
来来往往,来了不少人,走了不少人。来时不甘愤怒,不服反抗。被用毒,被严刑。日子久了,被驯从。
没见几个人走着出去。或瘸,或瘫,或死。地牢,不愧是地牢。立志让人听了这两个字,便心惊胆寒,战栗不止,未战先败。
月桢被种下软骨散,封住穴道,抽去气力。当下的他,不如耄耋老人。
“哥哥。”月下又唤了一声。“这是我最后一回,这样称呼你。”
“输的滋味,好受么?”月下蹲下身,水牢实在矮低。
月桢在下位,想要看到月下的脸,只能抬起头仰望。月下在上位,看向月桢,居高临下。
“被人骗的滋味,好玩么?”月下忽的笑了一下。“你们骗我骗了十数载,都没有赢。而我只骗了一回,你们就输得一败涂地。或许,我才是那个最会骗人的骗子。”
“不要这样说。”在水牢中久了,今日重复着昨日,一成不变的重复。倒是让月闻的心,定了下来。心一静闲,更好的回想往事。
“你不该这么说。”
真心,是有的。假意,也是真的。
小妹是他们看着一点一点长大的,月闻是他们的仇人,但小妹不是,她甚至不是仇人的女儿。
其月没有武功,不会以武力杀人,但这哪里是弱点。一刀毙命是痛快,留命折磨才是生不如死。其月一贯以言戮心,要人死不瞑目。
其月存在世间太久,知道太多旁人不知道的秘辛,无人逃脱得了她的盘算。
月下摇头,苦涩地笑着。“我给过你们机会的,我真的给过。我很好骗,我甘愿受骗。你们给予我的,我都当做是真的。”
月桢如遭雷殛,眼中不可置信,又夹杂悔恨。
暗中送来的毒药,不致死。服食后,可令人体寒身弱,缠绵病榻,无法习武。
云棉糕,厨娘手巧,做得甜而不腻,月下很是喜欢。
月桢来到厨下。
月下有个奇怪的癖好。欢喜一物时,那就是心头好,旁的都可以舍弃,但持续的时日不长。近来,盯上厨娘新做的云棉糕,是日日都要吃的。
月桢穿过回廊,心中藏着事。往日很快行过,今日走了许久,却还未到尽头。
“大哥,你在犹豫,你心软了。”月霁适时出现。
药藏在月桢衣袖。
“犯下兵家大忌。”月霁口锋凌厉,直戳内心。“她是月闻的女儿,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之女,你不该。”
同月闻已是不死不休,无转圜之机,无回头之路。
送他们来此的人,为达目的,暗使手段,致使月闻亡子丧妻。
北境从来不安稳,异族犯边,战事频发。月下见过战后的疮痍,亲人的哭喊。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活下来,方有期待的来日方长。月下很早就明白。
“我只要我们都活着,我情愿活在编织的幻梦中。只要我不去碰触,这梦就不会碎。”父亲,兄长,是月下最重要的人。不分孰轻孰重,也分不出熟轻熟重,亦不能分孰轻孰重。
月下远远瞧见,兄长带来的是她近来最欢喜的云棉糕。果然,哥哥只是嘴上嫌弃。月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欢愉。
月下眼力极好。
“只要人活着,失去兵权,失去侯位,失去康健,失去拥有,我都可以不在乎。只要人活着,我永远都是那个体弱乖巧的妹妹。我会努力做到既往不咎,说服自己当做从未发生。”月下平淡说着,仿佛说的事与她无关,她将自己放在局外人的位置上。
谁的心不是千疮百孔。只要活着,就好了。
暗示明示,月下早在他们面前说过。
这世上,谁都可以杀月闻,谁都可以是凶手。唯独,月氏二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