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的风,带着初冬的凛冽,卷起祇暄玄色绣金龙纹的厚重披风。她已在圣都圛兴内城最高的“观星阁”上伫立了许久,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屋宇,越过巍峨的城墙,投向西方那片逐渐被暮霭吞噬的广袤之地。视野的尽头,早已不见任何车马的踪迹,只有苍茫的天际线与蜿蜒的道路融为一体。
‘他……该是走远了吧。’一个念头在心底盘旋,带着沉甸甸的释然,也带着剜心剔骨的痛。‘如此……也好。’
风更急了些,吹得她脸颊生疼。她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那辆承载着江侯疏和绮儿的马车,辚辚驶入黄沙漫卷的远方。绮儿那身素青的衣裙,在她刻意模糊的记忆里,渐渐与安宁城那方“净土”重叠。‘替我……好好照顾他。’这无声的嘱托,是她能给予那个远行人,最后的、也是最深的牵绊。
再次睁眼时,眸中所有属于“暄儿”的柔软与不舍,已被寒冰彻底封冻。她缓缓转过身,玄色的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侍立在不远处的宫卫首领见状,立刻无声地躬身。
“回宫。”祇暄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如同冰面碎裂的回响。
然而,御辇行至半途,她却忽然抬手,声音穿透了华盖垂下的流苏:“停下。”
御辇稳稳停住。祇暄掀开帘子,目光投向不远处一片在暮色中更显肃穆宏伟的建筑群。那是由巨大的青灰色圣岩垒砌而成、尖顶直指苍穹的圣兴大教堂。
“朕去圣堂静思片刻。尔等在此等候,不得惊扰。”她丢下这句话,径直下了御辇,未带任何随从,孤身一人,踏上了通往教堂主殿的漫长石阶。石阶冰冷坚硬,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推开那扇沉重、雕刻着无数圣神屠天道降魔圣像的巨大橡木门,一股混合着古老圣岩、燃烧的圣檀香以及无形信仰力量的沉郁气息扑面而来。殿内光线幽深,唯有高处镶嵌的彩色琉璃窗,将落日最后一丝余晖过滤成斑斓而神秘的光柱,斜斜投射在空旷的殿堂深处。巨大的、由整块黑曜石雕琢而成的圣神屠天道神像矗立于祭坛中央,祂面容威严,一手持象征审判的烈焰之剑,一手托着代表净化与秩序的浑圆圣徽,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冷漠地俯视着芸芸众生。而在神像上方,穹顶的最高处,绘制着更为抽象、难以名状的星辰漩涡图案,象征着那至高无上、创造一切的造物主神明。
此刻,祭坛前,一个身着繁复深紫色绣金圣袍、头戴高冠的身影,正带领着寥寥几名高阶祭司,进行着日复一日的晚课祝颂。浑厚低沉的圣歌在空旷的殿堂中回荡,如同来自远古的回响,带着洗涤灵魂的力量,也带着不容置疑的神圣威压。
祇暄摆手,无声地制止了欲要上前行礼的祭司。她如同一个最普通的信徒,悄无声息地走到祝祷台最前端一排空着的长椅前,坐了下来。她学着那些虔诚教徒的样子,双手交叠按在胸前,掌心贴着那枚冰冷的、象征帝权的龙纹玉佩。
然而,她的祈祷并非颂扬圣神的威能,亦非祈求国祚永昌。她闭上眼,试图让那圣洁的颂歌洗涤内心的疲惫、惶恐与那深不见底的孤独。脑海中却翻腾着朝堂上那些看似恭顺、实则各怀鬼胎的面孔;边境如野火燎原般不断传来的叛乱军报;国库日渐空虚的奏疏;还有父亲临终前紧握她手时,眼中那份沉重如山的忧虑与……未尽的不甘。
‘父帝……孩儿……撑得好累……’无声的呐喊在心底冲撞,却被她死死压在喉头。她不能软弱,一丝一毫都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浑厚的圣歌渐渐停歇,余音在巨大的穹顶下袅袅消散。祭司们躬身行礼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主殿。偌大的圣堂,只剩下祇暄,以及那缓缓向她走来的身影。
涅世教大教主兖愘,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同蕴藏星海。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纹路,却并未磨灭那份属于宗教领袖的睿智与洞悉世事的悲悯。他走到祇暄面前,并未行跪拜大礼,只是右手抚胸,深深地躬身,姿态恭敬却不卑微:“陛下圣安。”
祇暄从长椅上缓缓起身,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教主免礼。朕……只是心中烦闷,信步至此,想借圣堂清静片刻,并非有意打扰晚课。”
兖愘直起身,目光温和地落在祇暄年轻却已刻上沉重印记的脸上:“圣堂之门,永远为迷途的羔羊敞开。陛下心怀万民,忧思劳神,圣神与造物主皆看在眼中。陛下能来此寻求片刻安宁,是圣堂的荣幸。”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缓,“只是,陛下眉宇间郁结深重,恐非寻常烦忧。若有心结,或可倾诉于神明,或……亦可诉于老朽。”
祇暄沉默了片刻。空旷圣堂的寂静,神像无言的俯视,以及眼前这位老者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历经沧桑后的平和力量,让她紧绷的心弦有了一丝松懈。她抬眼,直视着兖愘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声音低沉而艰涩:
“教主,此刻只你我二人,朕……希望能与您推心置腹。”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凝聚起所有的勇气,问出了那个深埋心底、如同毒刺般日夜折磨她的隐秘,“圣教秘典《褖兴图》中,那失传的篇章里……‘神使北归,十四而止’的预言……它究竟是对圣朝结局的注定?还是……一道无法破解的诅咒?”
兖愘的眼神骤然一凝,深邃的瞳孔中仿佛有星云流转。他并未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祇暄。这位年轻的圣帝,登基不过短短时日,却已如风霜侵蚀过的寒梅,褪尽了天真,只剩下孤绝的刚强。她所承受的,远超他这个旁观者的想象。他明白,此刻任何虚妄的安慰都是徒劳。
“陛下,”兖愘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天命的苍凉,“依老朽萧望屿参悟,此预言玄奥莫测。‘神使北归’,或指代某种源自极北之地的天命回归,亦或隐喻某种强大的力量将自北而来。而‘十四而止’……”他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先帝在位时,曾笃信此‘十四’应验于他,盖因他是圣朝第十四位圣帝。为此,他日夜忧惧,疑神疑鬼,以至……”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祇暄已然明了父亲晚年愈发乖戾残暴的根源。兖愘话锋一转,语气试图带上安抚的力量:“然而,现实是,先帝崩逝,陛下承继大统,帝国虽有宵小作乱,如疥癣之疾,但根基犹在,远未到倾覆之时。陛下切不可如先帝般,过度解读预言,徒增惶恐,反乱心神。”
“不!教主!”祇暄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已久的尖锐和绝望,“您不必宽慰于我!父帝猜想的没错!正是他传位于朕之后,那些蛰伏的毒蛇才纷纷亮出了獠牙!前太子、南兴王、各地反王……他们哪里是宵小?分明是早已磨刀霍霍,只待朕这个‘女子’登基,便有了起事的借口!父帝的恐惧,他晚年的所作所为……并非空穴来风!这‘十四而止’……”她的声音哽咽住,那个可怕的结局——圣朝在她手中终结——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脖颈,让她几乎窒息,无法宣之于口。泪水在眼眶中倔强地打着转,却被她死死忍住。
兖愘看着祇暄眼中那几乎碎裂的坚强和深不见底的痛苦,心中亦是沉重万分。沉默在巨大的圣堂中弥漫,只有圣檀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良久,兖愘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决断:“陛下,难道您不想知道,《褖兴图》中,紧接‘十四而止’之后,还有两句预言是什么吗?”
祇暄猛地抬起头,沾着泪光的睫毛剧烈颤动,眼中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是……是什么?” 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兖愘一字一顿,声音清晰而凝重,如同神谕降世:
“唯一女子,可堪此任!”
八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祇暄的脑海!
她瞬间僵立当场,瞳孔骤然收缩。父亲临终前紧握她的手,眼中那份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有愧疚,有担忧,但最深沉的,却是某种孤注一掷的信任与托付——在这一刻,终于有了清晰的答案!
‘所以……所以父帝才力排众议,执意将帝位传于我这个女儿!并非他昏聩,并非他无情!而是为了……应验这后半句预言!他是在用他的方式,为圣朝寻找那一线渺茫的生机!’巨大的震撼与迟来的理解,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正是!”兖愘看着祇暄瞬间明悟又悲恸万分的脸,沉重地点头,“陛下,这世间命数,如同江河奔流,自有其轨迹。该来的风雨,该来的劫数,皆是定数。即便承继帝位的不是您,是前太子,是南兴王,是其他任何人,那些该发生的叛乱,该出现的动荡,依然会发生。此乃王朝积弊、气运流转使然,非一人之过,亦非一人之力所能完全逆转。”
他向前一步,苍老而有力的手轻轻按在祇暄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肩上,传递着一份支撑的力量,声音带着洞悉世事的悲悯:
“您只是,恰好在命运指定的那一刻,站在了那个需要去面对这一切的位置上。所以,陛下,不必过度感怀身世,不必苛责先帝,更不必将天下动荡的重担全压在自己一人肩上。这一切,不过是……命运使然。”
祇暄听着兖愘沉缓的话语,感受着肩上传来的力量,汹涌的泪水渐渐止息。然而,那泪水冲刷过的眼底,却并未留下软弱,反而燃起一种更为纯粹、更为孤绝的火焰。她抬起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声音因哭泣而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
“教主,我明白您的意思。顺应天命,安守本分……或许能得一时心安。”她顿了顿,目光如同淬火的寒铁,直直刺向祭坛上那尊冷漠俯视的黑曜石神像,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但朕,不愿仅仅做一个等待命运审判的傀儡!朕想知道,这‘十四而止’的预言,这王朝倾覆的宿命……可有解法?可有……续命之法?!”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圣堂中回荡,带着帝王的不甘与孤勇,也带着一个女子试图对抗整个命运的悲壮。
兖愘深深地看着祇暄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决绝光芒。这光芒,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祇褍,也让他想起了那些试图以凡人之躯挑战神谕的先贤。最终,都化作了史书上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缓缓收回手,目光变得无比深邃,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幽冥:
“陛下,天道循环,自有其律。世间一切所得,皆有代价。若想强改命数,行那逆天续命之举……”他停顿了,目光紧紧锁住祇暄的眼睛,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便需付出对等,甚至更为……沉重的交换。陛下,您……可愿意?”
祇暄没有丝毫犹豫。她挺直了脊背,仿佛要用这单薄的身躯撑起即将倾塌的天穹。残存的泪光在她眼中凝结成冰,又燃烧成火。她迎着兖愘深邃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她的答案,如同将灵魂烙印在祭坛之上:
“只要能护佑这江山社稷,延续圣朝国祚,免黎民于战火涂炭……”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哪怕用朕十年,二十年,甚至毕生寿数去交换——”
“朕,亦在所不惜!”
最后的六个字,如同带血的誓言,撞击在冰冷的圣岩石壁上,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回响。祭坛上,圣神屠天道手中的烈焰之剑,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仿佛流淌着猩红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