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木棍的末端,抵在了那团仅有拳头大小的黑暗之上。
没有想象中的激烈反抗,那团黑暗只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便再无声息。
它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灵觉,都已经被十殿阎罗磨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最纯粹,也最污秽的本源。
下一刻,我将自己全部的灵觉,毫无保留地灌注进了桃木棍中。
棍身上那千万个由功德化成的往生咒符文,像是被注入了生命,一个接一个地亮起,然后脱离棍身,化作一条由金色符文组成的锁链,层层叠叠地缠绕上那团黑暗。
金光与黑暗刚一接触,一缕缕黑气就被金光强行从核心中剥离净化,然后消散于无形。
这个过程,比之前阎罗王用虎头铡劈砍还要痛苦百倍,那是从最根本,对“聻”这种存在的彻底抹杀。
聻王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但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的痛苦,他作为“鬼死为聻”的存在,正在被强行逆转。
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炼化聻王,无异于用我凡人的身体去对抗一个高高在上的身。
即便他已经毫无反抗之力,但其本质的存在,对我来说依旧是泰山压顶。
我的灵魂仿佛被扔进了绞肉机,每一秒都在承受着撕裂般的剧痛。
“守住心神。”冥王淡漠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如同一道清泉,让我混乱的意识为之一清。
我咬紧牙关,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桃木棍上。
我开始观想,观想的不是神佛,也不是天地,而是时念。
我想起第一次见她,在那个逼仄的出租屋里,她像一只受惊的小猫,却依旧鼓起勇气对我说“谢谢”;
我想起她笨拙地学着给我做饭,结果把厨房弄得一团糟,自己变成了小花猫;
我想起那个雨夜,她把唯一的伞塞给我,自己淋着雨跑开,回头对我笑,说:“快回去吧,别生病了。”
我想起她最后躺在病床上,气息奄奄,却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我说:“祁砚,好好活下去……”
一幕幕,一帧帧,所有的回忆都化作支撑我即将崩溃的精神的力量。
我眼中的世界消失了,十殿阎罗消失了,这个修罗场也消失了。
唯一剩下的,就是眼前那团被金色符文包裹的黑暗,以及我心中那个无论如何也要让她回来的执念。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一个世纪。
当最后一缕黑气被净化,那团黑暗终于停止了挣扎,变成了一颗晶莹剔透,鸽子蛋大小的魄。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琉璃般的质感,内部仿佛有星河流转,散发着最本源的灵魂气息。
聻王,这个让三界都头疼了数万的存在,被我,一个凡人,炼化成了一枚最纯粹的“生魂之魄”。
我浑身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手中的桃木棍也变得黯淡无光,上面的功德之力消耗殆尽,变回了一根平平无奇的木棍。
但我强撑着没有倒下,伸出颤抖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托住了那枚悬浮在空中的魂魄。
然后,我从怀里,取出了另一个东西。
那是一枚用红绳穿着的玉佩,玉佩的样式很旧了,上面还有一丝裂痕,这是时念的遗物,我一直贴身戴着。
而在这枚玉佩中,温养着一缕微弱到随时可能熄灭的残魂,那是时念的残魂。
我将那枚“生魂之魄”慢慢地靠近玉佩,两股同源而又截然不同的灵魂,在空中相遇,残魂是残缺的,而生魂之魄是完整的。
就像是两滴水珠,当它们靠近到一定距离时,一股无法抗拒的引力产生了。
玉佩轻轻一震,时念的那缕残魂主动从玉佩中飞出,化作一个几乎透明的少女轮廓。
她茫然地悬浮在空中,似乎还未从沉睡中醒来。
而那枚由聻王炼化而成的生魂之魄,则化作一道流光,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那个模糊的轮廓之中。
瞬间光芒大盛,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等我再次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忘记了呼吸。
一个完整的,清晰的灵魂,静静地站在我的面前。
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裙,长发及腰,眉眼弯弯,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眼神清澈而温暖,就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时念!她回来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一丝心疼,还有一丝释然。
“你的头发……”她伸出手,似乎想触摸我的一头白发,但她的手却穿过了我的身体。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魂体。
她收回手,笑了笑,那笑容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
“祁砚,谢谢你。”
千言万语,在这一刻,都堵在了我的喉咙里。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眶发热,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十六岁那年的怪病,我没哭;
成为赎梦者,见证无数悲欢离合,我没哭;
南良为了护我,魂飞魄散,我没哭;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个完完整整的她,我却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划过脸颊,滴落在地,也滴在了我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不……不客气。”我终于挤出了几个字,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时念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温柔得能融化世间所有的恶。
“我该走了。”她说。
我猛地抬起头:“去哪儿?”
“去我该去的地方。”她指了指远处那座鬼门关,门后,是通往轮回的道路。
“我们的缘分,已经尽了。”
“可是……”我急切地想说什么,却被她打断了。
“祁砚,你做得很好。”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有些透明,“你救了很多人,也救了我,现在,你也该救救你自己了。”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仿佛跨越了生死,跨越了漫长的岁月。
“好好活下去。”
说完,她转身,没有丝毫留恋,一步步地,走向了那座鬼门关。
我站在原地,像一座雕塑,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地消失在门后的光里。
我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她不再是残魂,不再需要被温养在玉佩里,她可以去往新生,拥有一个全新的人生。
可我的心,却像是被瞬间掏空了。
“小子。”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了我的肩膀上。
是阎罗王,他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边,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此刻却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酒葫芦,扔给了我。
“喏!这是南良那家伙在你成为赎梦者那天留下的,他说你要是能挺过来,就让我交给你。”
我接过酒葫芦,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样式,我拔开塞子,一股浓烈辛辣的酒香扑鼻而来。
我仰起头,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很烈,烧得我喉咙和胃里火辣辣的疼。
“天下苍生,当一视同仁。”
冥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过身,看着他。
“聻王由万魂怨念而生,其罪当诛;时念为一人之执念所困,其情可悯;你以诛罪之行,圆可悯之情,不偏不倚,不增不减,这便是你的道。”
我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酒葫芦,又看了看时念消失的方向,最后,目光落在了那根已经变回普通木棍的桃木棍上。
我的道?或许吧,我对着冥王和十殿阎罗,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谢各位。”
然后,我转过身,一步步地,向着来时的路走去。
背影萧索,却无比坚定,赎梦之路,还长着呢。
南良的酒,还没喝完,而我也成了他唯一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