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中元节那场大战,已过去十三年。
十三年,足够让个呱呱坠地的娃娃长成半大小子,也足够将我眉宇间的青涩彻底磨成一道抹不去的风霜。
我站在江南座小镇的石桥上,看桥下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
水汽氤氲,打湿了我的额发,也让远处黛瓦白墙的轮廓变得模糊不清。
空气里混着水草的腥气和老屋木头腐朽的味道,这是独属于水乡挥之不去的潮意。
我快三十岁了,赎梦者的阳寿,到此为止。
这些年,我走过许多地方,见过无数的魂。
有放不下功名利禄的老秀才;有忘不掉心上人的痴情女鬼;也有困在战场上厮杀不休的兵卒;
我像个阴阳两界的邮差,将他们从执念的牢笼里,一个个地送往该去的地方。
桃木棍依旧是那根桃木棍,只是棍身被摩挲得油光水滑,像块上了年份的包浆老玉。
肩上的背包里,除了几件换洗衣物,最重要的,是那个酒葫芦。
南良的酒葫芦。
我时常会拔开塞子,闻闻那股子烈得呛人的酒味,却很少再喝,我怕喝光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他留下的东西了。
“祁先生?”
身后传来怯怯的呼唤,我转过身,是个穿着素净旗袍的年轻女人,眉眼间带着化不开的愁绪。
她姓赵,是这趟活儿的雇主。
“赵小姐。”我点点头。
“我……我哥他就在老宅里,他那个人,说话不太好听,您别往心里去。”她绞着手指,眼神躲闪。
我没说话,只是跟着她,拐进条更窄的巷子。
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坑坑洼洼,两旁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墙头偶尔探出几枝开得正艳的三角梅,给这片沉闷的灰败添了点活气。
老宅是座二进的院子,木门上的红漆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木料的原色。
推开门,一股子霉味混杂着香烛的气味扑面而来。
院里站着个男人,三十出头,穿着身挺括的西装,与这老宅格格不入,他正不耐烦地接着电话,看见我们进来,眉头皱得更紧了。
“说了在处理了!什么大师,我看就是骗子!行了行了,挂了!”
他掐断电话,目光在我身上扫了圈,毫不掩饰其中的怀疑与轻蔑。
“你就是我妹找来的那个‘大师’?”他上下打量着我,语气里的嘲讽像是淬了毒的针。
“看着比我妹还小,怎么,现在这行也招童工?”
“哥!”赵小姐脸涨得通红。
我没理会他的挑衅,目光越过他,看向正屋,那屋子门窗紧闭,却有股子说不出的阴冷,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往外渗。
“我妈就在里面。”赵小姐低声说。
“她走了快半年了,可一直没离开,晚上总能听见她在屋里走动,挪家具,有时候还哭。”
“哭哭哭,哭个屁!”西装男烦躁地扒了扒头发。
“老东西死了都不安生!这房子卖不掉,我拿什么钱去给儿子交赞助费,大师,你开个价,多少钱能让她滚蛋?痛快点!”
“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妈!”赵小姐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我终于开了口,声音平淡得像这镇子里的流水:“令堂不是不肯走,是走不了。”
西装男冷笑:“装神弄鬼,你要是真有本事,就进去让她消停了,要是没本事,就拿着钱赶紧滚,别在这儿耽误我时间。”
我不再看他,径自走向正屋。
手搭上门板,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直往骨头缝里钻,我推开门,屋内的昏暗和阴气瞬间将我包裹。
陈设很简单,都是些老旧的家具,桌上摆着张黑白遗像,照片上的老妇人笑得慈祥,香炉里,还插着几根燃尽的香。
“妈……”赵小姐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我走到遗像前,从背包里拿出三支香,点燃,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伯母,晚辈祁砚,受您女儿所托,前来探望。”
话音刚落,屋里的温度骤然又降了几分。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墙角那把空着的摇椅,开始无风自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装神弄鬼!”西装男嘴上骂着,脚下却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
我没再多言,盘腿在蒲团上坐下,将桃木棍横放在膝前,闭上了眼睛。
入梦。
……
眼前不是阴森的老宅,而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枝繁叶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院里,两个孩子在追逐打闹,个头稍大的男孩,虎头虎脑,跑得飞快;
跟在后面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咯咯地笑着,怎么也追不上。
树下的石桌旁,坐着个年轻些的妇人,正是遗像上的那位,她手里纳着鞋底,脸上挂着温柔的笑,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两个孩子。
“慢点跑,别摔着!”她喊道。
男孩回头做了个鬼脸,跑得更快了,这是她最幸福的记忆。
我站在院门口,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看着。
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整个心神都在那两个孩子身上。
这个梦境,她已经重复了无数遍,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直到那两个孩子跑累了,回到她身边,一左一右地靠着她撒娇。
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摸摸儿子的头,又理了理女儿被汗水打湿的刘海,目光满足得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妈。”我轻声开口。
妇人的动作顿住了,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警惕地看向我,那两个孩子的身影,也开始变得模糊透明。
“你是谁?”她的声音里带着敌意,“出去!这是我的家!”
“您的家,已经不是这个样子了。”我平静地回答,“您的孩子,也长大了。”
“你胡说!”她激动地站起来,“我的小军和小柔就在这里!他们哪儿也没去!”
梦境开始震动,阳光隐去,天空被乌云覆盖,院子里的花草迅速枯萎,这是她的情绪在失控。
“他们长大了。”我重复道。
“您守在这里,他们过得并不好,您儿子急着卖掉房子,因为他需要钱,您女儿整日以泪洗面,因为她担心您。”
“不……不是的……”她喃喃自语,眼神涣散,“我只是想看着他们,我怕我走了,就没人照顾他们了……”
“放不下的人,是你。”我一步步走向她,“你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他们,你留下的不是爱,是负担。”
“负担?”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凄厉地笑了起来。
“我怀胎十月,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们拉扯大,我为了他们,一辈子没出过这个镇子!你说我是负担?!”
随着她的怒吼,整个院子开始分崩离析,地面裂开,房屋倒塌,狂风卷起沙石,朝我扑来。
我站在原地,不动如山。
“你儿子需要钱,去给他儿子更好的生活,你女儿为你忧心,寝食难安,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我迎着风,声音不大。
“你守着座空房子,守着段旧时光,可时光,是回不去的。”
她的嘶吼渐渐停了,周围的狂风也弱了下去,她呆呆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两行血泪。
“我……我只是想再看看他们……”
“那就去看最后一眼吧。”我说。
……
我睁开眼睛,屋内的阴气已经散去大半,摇椅不再晃动。
我站起身,走到门口,对外面早已等得焦急的兄妹俩说:“进去吧,跟她告个别。”
赵小姐犹豫了一下,还是拉着她哥哥,走进了屋子。
西装男一脸不情愿,但或许是被屋里气氛所慑,没再说什么,他们站在遗像前,谁也没有说话。
忽然,一阵微风拂过,卷起了桌上的香灰。
那香灰在空中盘旋,竟隐约聚成了老妇人的模样,她贪婪地看着眼前的儿女,伸出手,似乎想触摸他们,却又穿了过去。
“妈!”赵小姐失声痛哭,跪倒在地。
西装男身子僵住,嘴唇哆嗦着,那声“妈”,却怎么也叫不出口,眼眶倒是红了。
老妇人的虚影,深深地看了他们眼,最终,目光落在了女儿身上,脸上露出了欣慰又悲伤的笑容。
而后,虚影散去,化作点点光尘,消失在空气里。
屋子里的最后一丝阴冷,也随之不见了,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这间老屋带来了久违的暖意。
事情了了,我没要西装男递过来的那沓钱,只拿了赵小姐坚持要给我的三百块,算是车马费。
走出巷口,天色已近黄昏。
我沿着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着,夕阳的余晖洒在水面上,金光粼粼。
赎梦之路,快到头了,我找了处石阶坐下,从包里拿出那个酒葫芦。
拔开塞子,那股熟悉辛辣的酒香再次扑鼻而来。
我没有喝,只是把葫芦放在嘴边,像南良以前那样,让酒气在唇齿间过一遍。
脑海里闪过无数张脸。
固执的陈云、疯狂的杜锐、可怜的鬼新娘、愚昧的村民、还有那个被当做“地狱判官”的双瞳少年……
最后,定格在时念走向鬼门关时,那决绝又温柔的背影。
“好好活下去。”她的话,还在耳边。
我做到了,我救了很多人,也救了我自己。
只是,南良……
我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酒葫芦。
这家伙,说是我的引路人,是我的损友,可到头来,却用自己的魂飞魄散,给我换了条活路。
我这条命,是他给的。
胸口那处因他魂散而留下的空洞,十三年来,从未被填满过。
我忽然觉得有些累了,不是身体的疲惫,是发自魂魄深处的倦怠。
我靠在身后的石墙上,闭上眼睛,冥王曾说,赎梦者阳寿尽时,可选择入轮回,也可选择留在地府,凭功德谋个差事。
留在地府,或许还能时常见到阎王他们,甚至,或许有天能等到南良的残魂被聚齐。
可那又如何呢?我睁开眼,看着天边最后一缕晚霞被黑暗吞噬。
时念已获新生,南良也用他的方式给了我结局,我的道,是度化亡魂,让他们放下执念,去往新生。
那我自己的执念呢?
我笑了笑,仰起头,将葫芦里的酒,大口大口地灌进嘴里,酒很烈,从喉咙烧到胃里,像是要把我整个人都点燃。
“天下苍生,当一视同仁。”
是啊,一视同仁,我也是苍生中的员,没道理不给自己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去他娘的赎梦者,老子不干了。
这辈子,太苦了!我把酒葫芦里剩下的酒,尽数洒入河中。
“南良,我来陪你了。”
我轻声说,然后将空了的酒葫芦紧紧抱在怀里,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生命最后的流逝。
身体渐渐变冷,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我以为一切都将归于沉寂时,一道熟悉的又痞又欠揍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我脑子里炸开。
“小子,想就这么跑了?”
“没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