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乾隆年间,扬州府。
扬州富庶,甲于天下。盐商巨贾的宅邸连云,园囿奢靡,后巷里流淌的洗碗水都带着油腥气。然而,这泼天的富贵之下,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近来,城中一众豪富之家,接连遭遇一桩怪事,闹得人心惶惶。
不是明火执仗的抢劫,也非精巧的机关盗窃。失窃的,唯有一样东西——铜钱。
王员外家新收的万贯盐税铜钱,锁在库房重地,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只留满地空箱。 李老板堆满后院的制钱,准备发往外地铺面,天明时分,竟少了大半,门窗却完好无损。 赵盐商家地窖里藏着的几瓮压宅古钱,更是连瓮带钱消失得无影无踪,地上连个拖拽的痕迹都无。
失窃的皆是铜钱,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分毫未动。现场无一例外,都留下些许潮湿的、带着土腥味的爪印,以及几根灰黑色的、硬挺的鼠毛。
“是耗子!成了精的耗子!” 富商们又惊又怒,聚集在盐运司衙门,捶胸顿足,“请道爷!请法师!务必逮住这窃钱的妖孽!”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几位在城中挂单、颇有些声名的法师、道士被请了来,勘验现场,布置法坛,忙得不亦乐乎。符纸贴满了库房,朱砂线画满了院落,黑狗血泼洒在墙角,却连那“铜钱鼠”的影子都没摸到。失窃依旧隔三差五地发生,那妖鼠仿佛在故意嘲弄这些法师们的无能。
就在富商们几乎要绝望之时,一个游方至此的云游老道揭了榜文。老道其貌不扬,干瘦矮小,背着个油光锃亮的红葫芦,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不画符,不洒血,只是捻着那几根在现场找到的鼠毛,放在鼻端嗅了嗅,又去失窃的库房墙角,刮下一点泥土尝了尝,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了然。
“此非寻常鼠辈,” 老道声音沙哑,“其性贪金铜之气,尤嗜沾染民脂民膏、怨念深重之钱。尔等库钱,可是盘剥甚厉所得?”
富商们面面相觑,脸色尴尬,支吾不言。
老道嘿嘿一笑,不再多问,只道:“寻常法阵困它不住,需以极致贪婪为饵,方能引其入彀。”
他让王员外准备一口大缸,缸内装满清水,又取来十贯最新铸就、成色最好、未曾流通过的“乾隆通宝”,用金丝线牢牢捆扎成一串,置于一块悬于水缸上方的薄木板中心。
“此乃‘金饵悬溺之局’,” 老道解释道,“那妖鼠贪性极重,见此金线捆扎之新钱,必按捺不住。其体重不足,需沿木板边缘小心前行,方能取钱。然其心贪,必想连钱带金丝一并拖走,用力之下,木板翻转,则鼠坠水中。鼠类天性惧水,一旦落水,神通暂失,便可擒之。”
布置停当,众人熄灯埋伏。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只听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一个壮硕如半大狸猫、通体灰黑油亮的巨鼠,果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库房角落。它人立而起,鼻头耸动,一双豆大的黑眼珠瞬间便被那金丝捆扎的十贯新钱吸引,冒出极度贪婪的赤光。
它果然极其谨慎,沿着那薄木板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向中心挪动,爪尖抓挠木板,发出细微声响。
眼看那鼠爪即将触及铜钱,埋伏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此时,那巨鼠却猛地停下动作,扭过头,竟似有所察觉地朝老道藏身的方向诡异地看了一眼,豆眼里闪过一丝拟人化的嘲弄。它并未去碰那铜钱,反而张开嘴,对着那捆铜钱下方的虚空,猛地一吸!
一股无形的吸力产生!那十贯沉重的新钱,竟猛地跳动了一下,仿佛要被吸扯而起!
“不好!” 老道脸色一变,看出这妖鼠竟想隔空取物!他猛地从藏身处掷出一张暗黄色的符纸,直射那巨鼠!
符纸如电,精准地打在巨鼠背上!
“吱——!” 巨鼠发出一声吃痛的尖叫,隔空取物的法术被打断。它受惊之下,本能地扑向那近在咫尺的铜钱,一口咬住金丝,奋力向后拖拽!
“咔嚓!” 薄木板瞬间翻转!
“噗通!” 水花四溅!巨鼠连同那十贯铜钱,一同掉入了大水缸中!
“抓住了!” 众人欢呼,一拥而上,用早已准备好的铁网罩住缸口。
那巨鼠在水中疯狂挣扎,吱吱乱叫,力气大得惊人,竟撞得水缸嗡嗡作响。老道快步上前,并指如剑,口中念咒,猛地点向水中鼠头!
巨鼠身体猛地一僵,挣扎渐弱,肚皮朝上,浮了起来,竟似被一指毙命。
众人将其捞出,见这鼠果然巨大异常,牙尖爪利。王员外恨恨道:“便是这孽畜!快剖开它的肚子,看看偷去的钱还在不在!”
家丁拿来尖刀,剖开鼠腹。令人惊异的是,鼠腹中并无预想中堆积的铜钱,反而空空如也,只在胃囊之中,紧紧嵌着一枚巴掌大小、布满铜绿、边缘却异常锋利的奇特铜钱!
那铜钱并非官制,样式古朴,正面刻着模糊的“母财通神”四字,反面则是一张扭曲、痛苦、充满贪婪的人脸浮雕!铜钱本身散发着一种阴冷、粘稠的怨念气息,令人望之生厌。
“这是…” 老道眉头紧锁,用符纸垫着,小心取下那枚铜钱,仔细端详,脸色渐渐凝重,“怨念附物,化而为妖!此非鼠妖窃钱,而是这枚‘母钱’本身,乃是贪官污吏死后怨魂所附,最喜铜钱气息,故驱动这巨鼠为其窃钱,吸纳铜气,滋养自身妖力!这巨鼠,不过是被其操控的傀儡罢了!”
众人闻言,皆骇然。
老道不再犹豫,将那枚“母钱”置于地上,取来桃木剑,运足真气,狠狠劈下!
“铛!” 一声脆响!桃木剑竟被震开!那母钱纹丝不动,表面铜绿反而更显幽深,那人脸浮雕似乎更加痛苦扭曲。
“好硬的怨念!” 老道啐了一口,又从怀中取出那红葫芦,拔开塞子,倒出几滴粘稠如蜜、色如琥珀的烈性酒浆,滴在母钱之上,随即以火折引燃!
“轰!” 幽蓝色的火焰瞬间包裹了母钱!火焰中,仿佛有无数扭曲的人影在挣扎哀嚎,发出无声的诅咒!一股浓烈的焦臭和怨毒的气息弥漫开来!
良久,火焰熄灭。那枚邪异的母钱,终于化为一小滩腥臭的铜渣。
老道长舒一口气。
然而,就在母钱被毁的当晚,扬州城内发生了另一件奇事。
那些平日里最是穷困潦倒、食不果腹的贫苦人家、孤寡老人、街头乞儿,清晨醒来时,竟都在自家门口、破碗里、甚至枕边,发现了或多或少的一小堆铜钱!
钱不多,刚好够买几日饱饭,扯几尺粗布。来源不明,问遍四邻,无人知晓。仿佛是天降横财,却又透着几分诡异。
人们窃喜,又不安,纷纷猜测是菩萨显灵,或是哪家善人暗中施舍。
唯有那云游老道,在离开扬州城前,于城门洞无意间拾起一枚贫户掉落、沾着泥污的铜钱。阳光照射下,他眼尖地发现,那铜钱的方孔边缘,似乎残留着一丝极淡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黑色痕迹**。
那痕迹并非锈蚀,反而像是一种有生命力的、缓缓蠕动的污秽能量,散发着一种与那母钱怨念同源、却更加隐晦阴冷的气息。
老道的手指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脸色微变,盯着那枚看似普通的铜钱,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忧虑。
“怨念虽散,贪性未消…这沾染了邪气的铜臭,流转于世,是福是祸…”
他最终没有去动那枚铜钱,只是摇摇头,将此事压在心底,背着红葫芦,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
扬州城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与喧嚣,富商们不再丢钱,贫户们得了一点意外之财,那只会偷钱的巨鼠和诡异的母钱,很快成了茶余饭后一则渐渐被遗忘的奇谈。
只有那枚带着一丝不祥黑痕的铜钱,依旧混在无数的铜钱之中,在市场上流转,等待着下一次,在某个贪婪或绝望的手中,再次引出怎样的故事。
妖谱诠释:
· 妖物:铜钱鼠(精怪·贪欲驱动)
· 出处: 鼠精窃宝之说常见,《聊斋》有“鼠戏”、《酉阳杂俎》载“鼠王”。本章创新结合“钱能通神”民俗与“怨念附物”观念,塑造以贪官怨魂母钱为核心、驱动巨鼠行窃的复合型精怪。
· 本相: 核心为贪官死后怨魂依附于其生前贪墨的一枚特殊铜钱(母钱)所化之钱妖。此妖并无固定形态,需驱使或附身贪恋钱财的生物(如巨鼠)为其窃取铜钱,吸收“铜气”与附着其上的“贪念”壮大自身。被驱使者会变得异常贪食铜钱,力大敏捷。母钱不毁,妖力不绝。其性极致贪婪,象征贪欲不死,流转害人。
· 理念:怨念聚钱化为妖,贪性流转祸未消。 铜钱鼠之祸,根源不在鼠,而在人心贪念所化的怨魂母钱。富人盘剥所得之钱自带“贪煞”,反引来此妖,颇具反讽意味。道人以“更极致贪婪”(金丝捆新钱)为饵破局,乃以毒攻毒。母钱虽毁,其长期吸纳散逸的“贪煞怨气”却已轻微污染流通铜钱,致使贫户得横财,暗示贪欲之害不会轻易消失,只会转移形态,继续流转,为世道埋下不可知隐患。妖物虽除,人心之贪,仍是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