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惨白,凝固在断壁残垣之上。
空气,如同拉满的弓弦,绷紧到极致,发出无声的悲鸣。
三道暗红的身影,如同地狱深渊爬出的修罗,呈品字形钉在月光笼罩的空地上。惨白的面具泛着死气,毫无感情的眸子,如同冰封的毒蛇之眼,死死锁住土墙后那孤清的青衫。
杀意,凝成实质的寒冰,冻结了废墟的每一粒沙尘。
李寻欢的手,依旧按在腰间那陈旧的鹿皮囊上。
指尖下,冰冷的刀柄传来一种奇异的脉动。那不是恐惧的颤抖,而是沉寂已久的火山在岩浆奔涌前的、深沉而炽烈的……共鸣。一种渴望撕裂这凝固死寂的共鸣。
萨迪克瘫在冰冷的断墙后,牙齿咯咯作响,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要将自己嵌入沙土里。他不敢看,却无法控制地透过残破的砖石缝隙,窥见那三道如同死神化身的暗红身影。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最后一丝神智。完了……全完了……
就在这死寂即将吞噬一切的刹那!
动了!
不是李寻欢!
是那三名“圣火卫士”!
如同三具被无形丝线牵动的傀儡,动作整齐划一,快得只留下三道模糊的暗红残影!
左右两人,身形如同鬼魅贴地疾掠,带起两股腥风!目标并非李寻欢,而是他身后断墙后瘫软的萨迪克!手中乌光闪烁,显然是淬毒的匕首或短刺!攻敌所必救!
而正中的面具首领——那个瘦高如竹竿的身影,动作却截然不同!他猛地张开双臂,如同拥抱虚空!口中发出一种极其晦涩、扭曲、如同砂砾摩擦骨骼般的咒语!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刺鼻硫磺焦糊味的暗红色气流,如同扭曲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双臂!
声东击西!秘术绝杀!
左右夹攻,逼李寻欢分心救援萨迪克!中间首领,则酝酿着足以焚灭一切的致命秘术!配合天衣无缝,狠辣绝伦!
萨迪克看着那两道如同毒蟒般扑向自己的暗红身影,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死亡的阴影,冰冷地扼住了他的咽喉!他甚至能闻到那匕首上腥甜的毒气!
李寻欢动了!
在左右两人扑出的瞬间!在面具首领张开双臂的刹那!
他的身体没有移动分毫!
只有右手!
右手如同突破了时间的界限!化作一道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的虚影!
没有风声!
没有破空锐响!
只有两道微不可察的、比月光更幽冷的寒芒,如同暗夜中悄然划过的流星,自他指间骤然迸射!
太快!
快得超越了思维的速度!
快得让那扑向萨迪克的两名“圣火卫士”,只觉眼前似乎有微光一闪!咽喉处便传来一丝极其细微、如同蚊蚋叮咬般的冰凉触感!
他们的动作瞬间凝固!如同被无形的冰线冻结在空中!
眼中那狂热的杀意和残忍的兴奋,瞬间被极致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惊骇取代!随即,那茫然和惊骇便如同被戳破的水泡,迅速被一片死寂的灰败淹没。
“噗通!”“噗通!”
两具沉重的躯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麻袋,颓然栽倒在距离萨迪克不足三步的沙地上!激起一片尘土。咽喉处,一点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红点,正缓缓渗出一丝粘稠的、暗红色的血液。至死,他们甚至没看清夺命之物是什么!
飞刀!
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
沉寂多时,终在西域月夜下的废墟中,绽放出第一抹、也是最为致命的寒芒!
就在两名手下倒地的同时!
面具首领那晦涩的咒语也戛然而止!
他双臂上缠绕的暗红气流,如同被点燃的油液,轰然爆发!
“轰——!”
一团妖异、粘稠、散发着恐怖高温和浓烈硫磺恶臭的暗红色火焰,如同地狱之门洞开喷出的魔炎,瞬间将他整个身体吞噬!火焰并非外放,而是诡异地内敛、压缩,形成一个直径不足三尺、却蕴含着毁灭性能量的炽烈火球!火球核心,是面具首领那双毫无感情、此刻却燃烧着疯狂与毁灭之火的眸子!
“焚身献祭!圣火净化!”一声嘶哑、非人、充满狂热的咆哮,从火焰中炸响!
那团压缩到极致的暗红火球,带着焚灭一切的恐怖威势,如同陨星坠地,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向着李寻欢……和他身后的断墙废墟,轰然撞去!
无差别毁灭!要将李寻欢连同萨迪克一起,焚为灰烬!
炽热!窒息!毁灭的气息瞬间笼罩!
萨迪克甚至感觉自己的头发眉毛都要被烤焦!他发出绝望的嘶嚎,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李寻欢依旧站在原地。
飞刀出手,瞬杀两人,似乎并未消耗他丝毫气力。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专注,都要……明亮!如同寒潭深处燃起的星辰!
面对那咆哮而来、足以焚金融铁的暗红火球!
他的右手,再次动了!
依旧是快到超越视觉极限!
一道比之前两道更加凝练、更加纯粹、仿佛凝聚了月华精魄的寒芒,自他指间激射而出!
这一次,不再是无声无息!
刀锋破开那粘稠、狂暴、充满毁灭能量的火焰时,竟发出了一声极其尖锐、如同冰棱刺入熔岩的“嗤——!”响!
寒芒没入火球!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只有一声沉闷的、如同皮革被撕裂的闷响!
那狂暴咆哮、毁灭一切的暗红火球,在距离李寻欢面门不足一丈处,猛地一滞!核心处那疯狂燃烧的眸子,瞬间凝固,随即被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诡异的解脱取代!
压缩到极致的火球,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能量瞬间失控!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暗红色的火焰如同怒放的地狱之花,狂暴地向四面八方炸裂开来!炽热的气浪裹挟着碎石沙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出!瞬间吞噬了面具首领的身影,也狠狠撞向李寻欢和他身后的断墙!
李寻欢在飞刀出手的瞬间,身体已如柳絮般向后飘退!玄色披风猛地一旋,如同展开的黑色羽翼,护住身后!
“砰!”
狂暴的气浪狠狠撞在披风上!李寻欢身形一晃,脸色瞬间又白了一分,喉头滚动,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但他身后的断墙,却在气浪和飞溅的碎石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坍塌了一大片!
烟尘混合着刺鼻的硫磺焦糊味,弥漫开来,遮蔽了月光。
萨迪克被震得七荤八素,耳朵嗡嗡作响,口鼻中全是尘土和焦臭味。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绝望地睁开眼。
烟尘渐渐散开。
月光重新洒落。
空地上,只剩下一个焦黑的大坑,坑底残留着一些扭曲、碳化的、无法辨认的残骸。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皮肉焦糊和硫磺混合的恶臭。
那名强大的面具首领,连同他的狂信与秘术,已在自身引爆的火焰中,化为飞灰。
李寻欢站在焦坑边缘,玄色披风上沾满了尘土。他缓缓收回护在身前的手臂,指尖微微有些颤抖。一丝鲜红的血线,悄然从他紧抿的唇角渗出,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硬抗那爆炸的余波,并非毫无代价。
他低头,看了一眼掌心。
那里,躺着三柄薄如柳叶、寒光内蕴的飞刀。刀身光洁如新,不染纤尘,更无半点血迹。在月光下,流转着清冷而孤高的光泽。
他默默地将飞刀收回腰间的鹿皮囊中。动作依旧稳定。
萨迪克瘫坐在坍塌的土堆上,呆呆地看着那个焦黑的大坑,又看向月光下那个青衫染尘、嘴角溢血却依旧挺直如孤竹的身影。刚才那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飞刀夺命的幽光,焚身火球的咆哮,飞刀刺入火核的尖锐撕裂声,还有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如同最疯狂的噩梦,狠狠冲击着他早已崩溃的神经。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致恐惧、劫后余生和……某种信仰崩塌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
“呕——!”他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泪水、鼻涕、胃液混合着沙土,糊了满脸。他像一条濒死的蛆虫,在尘土中抽搐、呜咽。
“魔鬼……你是魔鬼……飞刀……飞刀……”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声音破碎不堪。
李寻欢没有看他,也没有理会他的崩溃。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灯,穿透尚未散尽的烟尘,扫视着废墟四周的黑暗。
刚才的爆炸动静太大,如同黑夜中的烽火。玉市的追兵,城防的卫兵,甚至那些隐藏在更深处的眼睛……都会被惊动。此地,绝不可久留!
他走到萨迪克身边,声音冷硬如铁,不带丝毫情感:“想活命,就站起来。”
萨迪克浑身一颤,呕吐停止了。他抬起头,沾满污秽的脸上,那双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是极致的恐惧,也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他看着李寻欢嘴角那抹刺目的鲜红,看着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恐惧的眼睛。
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火星,在绝望的灰烬中顽强地复燃。
他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想要爬起来,却因为脱力而再次摔倒。
李寻欢皱了皱眉,没有伸手去扶。时间紧迫。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而轻微的驼铃声,伴随着车轮碾压沙土的“吱呀”声,从废墟外一条更偏僻的小巷深处传来!
一辆破旧、蒙着厚厚油毡的平板驴车,如同幽灵般,从阴影里驶出,停在了废墟边缘。
赶车的是个精瘦干瘪、满脸风霜皱纹的老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头上裹着脏兮兮的头巾,正是白天玉市里那个售卖铜器和刀具的摊主!此刻,他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了白天的市侩,只剩下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他的目光,越过坍塌的断墙和弥漫的烟尘,精准地落在李寻欢和瘫软的萨迪克身上,声音沙哑而短促:
“上车!快!公主等的人!”
老哈桑!
艾丽娅公主安排的接应人!
李寻欢眼中寒芒一闪,没有丝毫犹豫!他一把抓起地上瘫软如泥的萨迪克,如同拎起一袋货物,身形一晃,便已出现在驴车旁!手臂一扬,将萨迪克直接丢进了堆满干草和杂物的车板上!
老哈桑似乎对萨迪克的狼狈和李寻欢的粗暴毫不在意,只是用力一抖缰绳!
“驾!”
老驴发出一声嘶鸣,拉着破车,向着城墙更黑暗、更荒僻的角落,疾驰而去!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声响,迅速融入浓浓的夜色之中。
月光下,只留下那片狼藉的废墟,一个焦黑的深坑,两具冰冷的尸体,还有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硫磺恶臭与血腥气。
断墙的阴影里,一柄薄如柳叶的飞刀,静静地插在焦黑的泥土中,刀身映着清冷的月光,比月光更冷。
废墟远处的黑暗中,几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浮现。
佝偻的“老妇人”,酒肆二楼那个阴鸷的粟特锦袍男子,还有几名吐蕃武士。
他们看着那远去的驴车,看着那片死寂的战场,看着月光下那柄孤零零的飞刀。
无人说话。
只有夜风呜咽,卷起几缕焦黑的尘土,掠过那冰冷的刀锋。
沙漠的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