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大典的喧闹还在王城上空飘着，我却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
我拒绝的“庆生”同行，独自去见周老先生，说些心里话。
周老先生的住处还在王城的老巷里，院门上的铜环生了些锈，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
他正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手里拿着本泛黄的《桑榆洲志》，见我来，急忙放下书，让侍从沏茶：“泉生来了？大典办得好，百姓们都在说，念安仙师的徒弟，果然不一样。”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从大典上的焚香次序，说到百姓们捧着稻谷的笑脸，又说起早年在学堂教李春盛读书的事。
那时李春盛还小，总爱偷偷在课本上画小人，被他发现了，还会脸红着把画纸藏起来。
我听着，偶尔应一声，心里却突然想起了阿禾。自从禾安关之战后，就没再见过她。
“周老先生，”我打断他的话，“阿禾最近怎么样了？现在还好吗？”
话音刚落，周老先生的话突然顿住，手里的茶杯晃了晃，茶水洒在衣襟上，他却像没察觉，眼神躲闪着，嘴唇动了动，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我的心猛地一沉，十分不对劲。阿禾性子开朗，若是没事，周老先生不会是这个反应。
“周老先生，阿禾到底怎么了？”我往前凑了凑，声音里带着急切。
周老先生叹了口气，拄着竹杖站起身，脚步踉跄地走向里屋：“你跟我来。”
里屋的尽头，有一间偏僻的房间，门是厚重的木门，上着铜锁，看起来像个小型的地牢。
周老先生打开锁，推开房门，一股淡淡的药味扑面而来。房间里很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微光，正中间的床上，躺着一道佝偻的身影。
“阿禾？”我轻声唤道。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我这才看清，她的头发全白了，像落了一层雪，脸上布满了皱纹，皮肤松弛得像老树皮，哪里还有半分当年那个梳着双丫髻、眼睛亮晶晶的小姑娘的模样？
她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用尽力气，颤颤巍巍地坐起身，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落……落姐姐？”
“怎么会这样？”我的声音发颤，快步走到床边，看着她枯瘦的手，现在连抬起都费劲。
周老先生站在门口，声音低沉：“禾安关之战前，洲主的身体就撑不住了。可那时三王子还在海龙洲当人质，王室没有继承人，若是洲主驾崩，桑榆洲必然大乱。王室的人找到阿禾，说她是‘天选之命’，能为洲主‘承厄’，就是用她的生机，换洲主的性命。”
“我是自愿的。”阿禾突然开口，她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抓住我的右手，掌心的温度很凉，
“落姐姐，我不是被逼的。洲主待我好，小时候我爹娘死得早，是洲主让我进学堂读书，给我饭吃。现在桑榆洲需要他，我能帮上忙，很高兴。”
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得喘不过气。这哪里是“帮忙”，这是用命换命！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攥紧她的手，指尖传来她骨骼的触感，脆弱得像一折就断，“我或许能想别的办法……”
“没用的。”阿禾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释然，“落姐姐，我知道你厉害，可有些事，没办法的。桑榆洲不能乱，若是乱了，之前牺牲的士兵，就白死了。”
她顿了顿，看着我，“我想出去走走，看看王城的秋景，可我走不动了……能再见到你，我就满足了。这辈子，能跟你一起在学堂读过一段时间的书，我很幸运。”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任由她抓着我的手，眼眶里的泪像要涌出来，却又强行憋回去。
坐了一会儿，阿禾累了，渐渐睡了过去。我轻轻放下她的手，跟着周老先生走出房间，反手带上了门。
刚走到院门口，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庆生”不知何时在外面等着我，他就那样安静地站着，穿着一身青布衫，头发被风吹得微扬，可他却一动不动，仿佛时间不存在。
我轻轻唤了他一声，他空洞的眼神和身躯像是忽然注入了灵魂，扭头看向我，走过来时，像是个犯错的孩子，他看了看我身后的周老先生，轻声说道：“落师父，我担心你……等了好久，你没出来，我不敢进去。”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心里的沉重压得我没力气开口。
这时，我突然感觉拍在“庆生”肩膀上的右手传来一阵莫名的轻松感，之前握东西时的酸痛消失了，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悄悄抚平了。
我愣了愣，以为是错觉，没太在意。
第二天清晨，我刚端起饭碗，“庆生”突然停下筷子，黑眸里闪过一丝凝重：“主人，昨日您去看的那个姑娘……没了。”
“你说什么？”我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知道“庆生”对于灵力的感应非比寻常，他不会骗我，可我心里还是存有一丝侥幸。
万一呢？
我顾不上收拾，疯了似的冲向周老先生的住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可能，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没了？
房间外，周老先生和几个侍从站着，脸上满是悲戚。
他见我来，拦住我的手，摇了摇头：“泉生，别进去了。阿禾走的时候很安详，她临终前说，不想让你看见她最后的样子，怕你难过。她还说，希望你一直好好的，别忘了她。”
我的腿一软，差点摔倒，“庆生”急忙扶住我。
我想哭，可是哭不出来，憋的难受，那个总说“落姐姐我帮你”的小姑娘，那个自愿用生机换桑榆洲安稳的阿禾，就这样走了。
我与她的交情称不上有多深，待在一起的时间也不长，但看她离开，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和无力。
没过多久，王城传来消息：桑榆洲洲主李墨鱼驾崩，享年五十六岁。新洲主李春盛继位，大赦天下，减免百姓三年赋税。
登基大典那天，王城张灯结彩，百姓们涌上街头，欢呼着新洲主的名字。
我站在人群外，看着李春盛穿着王袍，站在王宫的高台上，眼神坚定地说着“护我桑榆，安我百姓”，心里却想起了阿禾，我总觉得他的王位，桑榆洲的安稳，都是阿禾用命换来的。
这里所有人，包括我，都欠阿禾的。
“庆生”走到我身边，轻轻握住我的手：“落师父，您的手……从昨天您出来时我就感觉到了，您的手好了。”
阿禾，是阿禾。
我后知后觉，是她，昨日是她轻轻牵起我的右手，原来那时她就已经在用最后生机帮我。
原来，我是推动她死亡的最后一掌。
一瞬间，如鲠在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