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有响雷，但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变天的迹象。大海亦然，风平浪静，阳光与阳光背后的阴暗统一呈蓝。

希女子将易枝芽拖到一座犹如丰碑的石崖底下。半躺着，这姿势还算舒畅。希女子挨着一边坐下，语重心长地说：“为人处世走江湖，只能相信自己。这是我所能教你的最好的人生道理。”

又说：“年少无知也许是一种勇气，但在过来人看来依然是无知。你别将自己的无知当纯真。”

“那也不至于害我。”易枝芽一知半解。

“我是想让你远离这个人吃人的社会。你不适合。”

“就因为这个？”

“肯定也有私心。”

“您就那么想当崆峒掌门？”

“你要是了解二十五年前我在崆峒遭受的奇耻大辱，你就不会质疑我的决定与所作所为。”

“讲来听听呗，我帮您参考参考。”言自肺腑，易枝芽就是一个爱听故事的人。但不出意料地被人一口回绝：

“我娘说不许再提及往事。”

“您不说，我也能猜到一点儿。”易枝芽想翘二郎腿，但做不到，“四姐跟我讲过您的故事，哪怕不全。”

“她是不是恨我入骨啊？”

“没有，反而是满满的同情。所有人都同情您。”

“那是因为她不知道我在利用她。”

“她知道，她知道您在利用她对付五禽宫。”

“我知道她人特别好，但怎么好到这份上来了？”希女子诧异之下，也隐藏了一丝恐惧，“心甘情愿让我利用？”

“对付五禽宫是行江湖正义。江湖兴亡，匹夫有责，与您的私利无关。”易枝芽朝她打了个飞眼，“您别担心。”

“那就好，白白惊出我一身冷汗。”希女子从不开玩笑，所以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

“说到底咱是同一阵线的，您却绑了我。”

“弄清楚谁拿走《花稼之舞》之后，你就有可能重获自由。”

易枝芽想了很久，关于小荔枝。江湖就是一个大染缸，长安一行来回所遭遇的人和事，尤其是希女子的恶劣表现让他学坏了——他学会了怀疑。但怀疑小荔枝令他痛苦万分。虽然他早就知道她来意不明，只是“不愿意那么认为”而已。他说：“如果您非要一个答案，那就是海盗喽。”

“具体一点。”

经过一番长考，易枝芽已然心生邪念，沙草寒说的那种“邪念”。他慢吞吞地说：“流求施方也。”

“你姑父？他是海盗？”希女子大感震惊。

“和海盗一起来的，我分不清楚。”

“他为何没带你走？”

“那时我小，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又怎么会带我走呢？海盗是抢钱的，不是救人的。”

希女子被这句“朴素的谎言”打动了，而且信了。信就对了。也确实对了。她放声大笑。“拨开云雾见青天、守得云开见月明”那种笑。就在易枝芽以为她会笑到岔气而亡之际，她说：“我娘让你重见天日，而她的女儿让你重回孤岛。你觉得公平吗？”

“公平。”一是一，二是二，易枝芽算过了。

“真心话？”

“一半一半。”这也是经过严格运算的。

“此话怎讲？”

“您不配与婆婆相提并论。”

“很少有女人能与她相提并论。”

“我说的不是您说的那方面。”

“待我完成大业，会派人接你回去的。”希女子沉默良久。看不出有骗人的成色，但日后反悔与否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您不怕我报仇？”

“不怕。我本来是想废了你的武功，但想，你小子心地纯朴，又是一个武学奇葩，我这么做怕遭天谴。”

“说来说去，您也迷信。”

“那叫依赖。因为太孤独了，人孤独，心更孤独。就像你一样，你也是因为孤独而迷信。”

“我心里的妈祖其实不是讨海人心里的妈祖。”

“那又是谁？”

“妈祖的姐姐？妹妹？都有可能，反正不是同一个。”

“别扯了，我知道你在冲穴，可我马上就要离开了。”

“飞虹杖别落下了。”

希女子再次大笑，笑得比上次更加惨烈。遭受如此惨烈的嘲笑还是第一次，她反手抽了易枝芽一个耳光。

让对手生气，也是胜利的一种。易枝芽不怕疼，继续玩：“您要是抢不回来《花稼之舞》，那就来找我，我手把手教您——这应该也是您不废掉我武功的原因之一吧？”

啪。又一个。这个厉害，感觉脸都歪了。易枝芽叹口气：“好啦，不说啦。海路惊险，小希师叔慢些走——我永远都会尊称您一声小希师叔的，小希师叔永远活在我心中。”

希女子没脸再打了。她那么爱面子。当她荡起双桨，易枝芽喊：“祝小希师叔一帆风顺。”

这句话倒是情真意切，因为只有这样，希女子兴许才会兑现承诺。他想回大陆。因为他突然间不喜欢荒岛了，哪怕是石头岛——与世隔绝了，还是照样受到伤害。

既然都要受到这个社会的伤害，还不如去人多的地方，不是说人多就可以随便抓几个来报复，而是那里有心灵妈祖崔花雨。

之所以产生这个想法，是因为小荔枝也欺负他傻。但他依然想念她。马车还是要买，只要她愿意，别说周游大唐，周游天下也可以。他觉得两者之间并不矛盾，道理就好比吃饭与拉屎，大便虽然让人讨厌，但这个社会从来不缺吃货。所以不矛盾。

也所以，他不恨希女子。或许是因小荔枝而产生的情绪太浓而淡化了恨。但目前说这些毫无意义。

一切推倒重来，要像九年前那样为生存而奋斗。当然了，这一次轻松很多。午夜时分，他冲穴成功。

但并没有起来，而是原地睡了。他疲惫不堪。但也不是因为行船或者冲穴累着了，而是感到疲惫，仅仅是“感到”而已。“睡”是骗自己的。压根睡不着。这是他第一次失眠。

芝麻岛并无生物，但整整一宿，他都听到了鸟哭猿啼。

这一夜，天各一方的崔花雨亦心神不定，莫名而强烈。

她日夜兼程，也日夜思念易枝芽。她惊讶于自己的“表现”。这种思念迥然不同于豆蔻之年依恋木香沉的感觉，更不同于亲人之间的那种纯粹的爱护。她只是想他，时时刻刻。

在时时刻刻的思念中，她也一直尝试着找出原因。无果。

所以这一份情感究竟为何物，最后将由情场——阮郎馆就是天下最大的情场——高手阮老板为她答疑解惑。

崔花雨想象着易枝芽每一刻的状态，在吃饭，在睡觉，在练功，在回大陆的海上，在赶往上清的路上……但就是没想到他会再一次沦陷绝地——终究低估了希女子的理想之高。而这一别，她将深深体会到岁月“漫长”的可怕。正可谓：万木萧萧共别离，此行未敢卜归期。

越是想念，越是拼命赶路。她日夜兼程。她想早一天看到他咧着大嘴大笑的可笑样子。天杀的黑小子。

翌日。凌晨时分。

易枝芽躺不住了，因为这是捕鱼的好时候。先解决吃的再解决住的。芝麻岛也可以叫做一块巨型礁石，无规则地耸立着几座或高或低的丰碑式石崖。想要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只能从石崖凿出洞来。正愁一身怨气无处发泄呢。鱼生地不熟，没抓到多少，不过也不急。那就先打洞，顺着一个犹如青蛙尿尿般大小的泉眼往里打。

没有了飞虹杖，考验手脚的功夫到了。但因这不是比赛，没有时间等任何限制，所以对他来说并不难。

每天前进一点点，七天凿出了一具棺材大小的地方，一个月下来就是四具，一年下来基本形成了一座新的小型石头坟。

只是这玩意儿违背常理，新的反而没有旧的好，旧的冬暖夏凉，新的四季如严冬。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他常常被冷哭——哭的时候就会怪崔花雨给他的感觉太过温暖，不然就不会这样。

但哭终究解决不了问题，于是冬泳成为了冬夜的必修课。月亮上有阴影，其实是嫦娥姐姐心怀不舍的泪痕。

与石头岛相比，还有一点显著的不同。芝麻岛的生活，因为心里有了向往而反受煎熬，因为日渐成长而懂得了伤心。所幸，他还是以前那一个格外勤奋的易枝芽，练功与游泳依旧是填补空虚的唯二手段。而得空时，他依旧会不知疲倦地瞎编专属于自己的小人书。

而小红和小明是他这个新家的唯二伙伴了。

可以说，截至目前的人生，鱼才是他的再生父母，比亲生父母强。而赤尾鲐是他终身的朋友。

随着时光流逝，他喜欢上了一个风景，而且乐而不疲——每当涨潮或者大风大浪天，即使雷电交加，抑或大雨滂沱，他也会安静地坐在最靠近水的地方，抠着手上的茧子，欣赏一副绝美而逼真的假象：芝麻岛就是会随波逐流。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联想同一个画面：不出多久，芝麻岛就会飘到大陆的岸边，而崔花雨恰恰就在那个地方守候。

虽然明知这是假想，但他就是乐意。

慢慢地他又喜欢上了荒岛。

而大海是一直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