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微光·暗涌
剧痛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苏晚的腰腹和额角,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提醒着她昨夜那场几乎致命的风暴。然而,比身体更痛的,是那悬于头顶、名为“怀疑”的利刃,以及心底那片疯狂滋长的、关于自身来历的迷雾。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冰冷地洒在床榻上。崔嬷嬷领着春桃进来送药和早膳,态度依旧恭敬而疏离,仿佛昨夜帝王的暴怒和贵妃的昏迷从未发生。
“娘娘,该用药了。”崔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目光扫过苏晚苍白憔悴的脸色和下颚处未消的红痕,没有丝毫波澜。
苏晚挣扎着想坐起,春桃下意识上前一步想扶,却被崔嬷嬷一记冷眼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苏晚吃力地、缓慢地自己撑起身子,每一下移动都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有劳嬷嬷。”苏晚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接过药碗的手微微颤抖。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郁的苦味,她闭了闭眼,一口气灌了下去,仿佛喝下的不是汤药,而是不得不咽下的屈辱和警醒。
药碗见底,她将空碗递还,指尖冰凉。
崔嬷嬷接过碗,并未立刻离开,而是从身后小宫女端着的托盘上,取过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玉盒。
“陛下吩咐了,这是宫里最好的活血化瘀膏,让娘娘每日涂抹于伤处。”崔嬷嬷打开盒盖,一股清雅的药香弥漫开来,与方才那苦涩的汤药形成鲜明对比。
苏晚微微一怔。
萧衍赏的药膏?
是愧疚?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审视和掌控?提醒着她昨夜发生的一切,提醒着她身上的每一处伤痛都源于他的喜怒?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情绪,低声道:“谢陛下恩典。”
“陛下还吩咐,”崔嬷嬷合上盒盖,将玉盒放在床头小几上,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娘娘既身体不适,便好生静养,无事不必出揽月阁。需要什么,只管吩咐奴婢去办。”
禁足令并未解除,甚至可能更严了。但语气,似乎比昨夜那狂风骤雨缓和了那么一丝丝。
苏晚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逆来顺受的怯懦模样:“是,奴婢知道了。”
崔嬷嬷这才带着人退下。
殿内再次恢复死寂。
苏晚的目光落在那白玉药盒上,莹润的玉石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却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盒面,如同拂过毒蛇的鳞片。
恩威并施。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帝王的惯用手段。
但她此刻更在意的,是昨夜混乱中闪过的那丝记忆碎片。
那个妇人……那句关于眼睛和平凡的话……究竟是谁?
她试图抓住那模糊的印象,头却立刻传来一阵针扎似的剧痛,迫使她停止回想。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阻碍着她触碰过去的真相。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不同于崔嬷嬷的沉稳,也不同于春桃的轻巧,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娘娘?”是春桃的声音,压得极低,似乎怕被人听见。
苏晚心头微动,迅速将药盒收进枕下,重新躺好,闭上眼睛,做出虚弱熟睡的样子。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春桃的脑袋探了进来,见四下无人,才蹑手蹑脚地溜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个小盅。
她走到床边,看着苏晚“熟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苍白的脸,眼中闪过明显的同情和挣扎。她犹豫了一下,轻轻将小盅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小声嘀咕:“娘娘……这是奴婢偷偷去小厨房熬的燕窝粥,最是滋补……您昨夜怕是吓坏了,也伤着了……吃点好的快些……”
她似乎很害怕,放下东西就想走。
“春桃。”苏晚忽然睁开眼,轻声叫住她。
春桃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像是做坏事被抓住的孩子,脸都白了:“娘、娘娘……您醒了?奴婢……奴婢就是……”
“谢谢你。”苏晚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平日的恐惧和怯懦,只有一种沉静的温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宫里,肯为我费心的,大约也只有你了。”
春桃愣住了,看着苏晚那双依旧美丽却盛满了脆弱和感激的眼睛,脸颊微微泛红,紧张地搓着衣角:“娘娘言重了……奴婢……奴婢只是觉得娘娘您……其实挺不容易的……”
“是啊,不容易。”苏晚微微苦笑,撑着身子想要坐起,却又因牵动伤处而疼得吸了口冷气。
春桃见状,也顾不得害怕了,连忙上前扶她,触手一片单薄和冰凉。
“娘娘,您慢点……”春桃扶她靠好,又将那盅还温热的燕窝粥端过来,“您快趁热吃点吧。”
苏晚没有拒绝,小口小口地吃着粥。温暖的粥滑入胃中,稍稍驱散了些体内的寒意。她状似无意地轻声问道:“昨夜……吓到你了吧?陛下他……经常如此吗?”
春桃脸色一白,下意识地看向殿门方向,压低声音:“娘娘快别问了……陛下他……奴婢不敢妄议。只是……只是听说,陛下只有在极度烦心或者……想起先皇后的时候,才会格外……严厉。”
又是沈清歌。
苏晚舀粥的手微微一顿:“陛下很爱先皇后吧?”
“那是自然!”春桃脱口而出,眼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憧憬,“宫里老人都说,陛下还是王爷时,与先皇后便是鹣鲽情深,携手历经无数风雨。先皇后薨了,陛下差点跟着……后来虽然好了,却再也……”她意识到失言,赶紧捂住嘴,惶恐地看着苏晚。
苏晚却只是淡淡笑了笑,仿佛听的是别人的故事:“那般情深,真是令人羡慕。”她放下粥盅,眼神略带迷茫地看着春桃,“春桃,你在宫中时日久,可曾……听过先皇后娘家有什么人?或者……有没有什么姐妹之类的?”
她问得极其小心,仿佛只是出于好奇。
春桃皱起眉努力回想,摇了摇头:“先皇后母家是镇国公沈家,听说沈家满门忠烈,人丁却不算兴旺。先皇后似乎是独女……至少奴婢没听说过有什么姐妹流落在外……”她忽然打了个寒颤,压低声音,“娘娘,您怎么问起这个?沈家的事……是宫里的忌讳,尤其是陛下面前,万万提不得的!”
“忌讳?”苏晚心头一跳。
“嗯……”春桃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如同气音,“听说……先皇后去后,陛下悲痛欲绝,凡是与先皇后有关的人和事,都成了碰不得的逆鳞……当年伺候过先皇后的人,散的散,走的走……就连沈家如今也……唉,总之娘娘,您千万别打听这些,安安分分的才好。”
散的散,走的走……
苏晚想起那夜冒险前来又匆匆离去的秦嬷嬷。她是不是也是“散走”的其中之一?她口中的“大憾”和“胆怯”,又是否与此有关?
而沈家……似乎也处境微妙。
萧衍对沈清歌的痴恋,到底是真的情深不渝,还是……一种扭曲的、充满控制欲和毁灭性的占有?以至于所有与她相关的人事物,都要彻底隔绝、掌控,甚至摧毁?
一个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浮上心头:沈清歌的“离奇死亡”,会不会根本就不是意外?
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对春桃露出一个感激又柔弱的微笑:“我知道了,谢谢你提醒我。以后……我不会再问了。”
春桃看着她苍白脆弱的笑容,心里那点同情心又泛滥起来,小声道:“娘娘,您好好养着,有什么事……悄悄吩咐奴婢一声便是。只要不过分,奴婢……奴婢尽量帮您。”
这或许是目前唯一的、微弱的光亮了。
苏晚目送春桃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溜走,殿内再次恢复寂静。
她靠在床头,目光缓缓扫过这华丽而冰冷的囚笼。
身上的伤痛,帝王的怀疑,模糊的记忆,神秘的旧仆,讳莫如深的过去……一切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她越缠越紧。
而她能抓住的,只有春桃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同情,和自己这双不知是福是祸的、酷似沈清歌的眼睛。
她重新拿出那盒白玉药膏,打开,清雅的药香再次弥漫。
指尖沾上冰凉的药膏,缓缓涂向依旧红肿疼痛的下颚。
动作很轻,很慢。
眼神却在一片脆弱的水光下,逐渐沉淀出冰冷的、坚韧的锋芒。
萧衍,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而你越是害怕,我越是要知道。
真相,往往藏在最深的恐惧里。
她闭上眼,那妇人模糊的话语再次回荡。
“……平凡才能活得久……”
不。
她不想再这样“平凡”而屈辱地活下去了。
哪怕前路是万丈深渊,她也要擦亮眼睛,看清楚自己到底是谁,又为何会落入这笼中。
药膏渗入皮肤,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而后是淡淡的清凉。
如同希望,微小,却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