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试探·惊心
伤在皮肉,痛入骨髓,但苏晚的心却在一片冰冷的死寂中,悄然燃起一簇微弱的火苗。春桃那点有限的同情和信息,如同在铜墙铁壁上凿开的一道细缝,透进些许光亮和空气。
她依旧每日喝药、涂药,扮演着那个惊惧虚弱、逆来顺顺的替身贵妃。下颚和腰间的淤青渐渐淡化,如同她刻意隐藏在顺从外表下的探究之心。
萧衍再未踏足揽月阁,但他存在的阴影无处不在。每日送来的物品依旧精致,甚至偶尔会多出一两样并非份例的、略显突兀的赏赐——一盒江南进贡的香粉,一支式样别致却并非宫造的玉簪。不像恩宠,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审视和试探,仿佛在观察她会对这些“额外”的东西作何反应。
苏晚一律恭敬收下,锁进妆奁最底层,从不使用,仿佛那只是寻常赏赐,未曾察觉其中深意。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关于沈清歌,关于沈家,关于那个模糊的妇人低语。
机会来得比想象中快。
这日午后,春桃悄悄塞给她一小包桂花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讨好:“娘娘,这是奴婢同乡从宫外捎来的,甜得很,您尝尝,心情或许能好些。”
苏晚看着她单纯的笑脸,心中微动,接过糖,轻声道谢,状似无意地问:“你同乡是在哪个衙门当差?还能往宫里捎东西,想必是极有体面的。”
春桃不疑有他,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得意:“是在御马监做些杂役,没什么体面,就是人机灵,偶尔能得些小恩惠,托人送进来给奴婢甜甜嘴。”
御马监……杂役……消息灵通……
苏晚捻起一块桂花糖,放入口中,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她却品出了一丝别的滋味。她垂下眼,语气带着一丝羡慕和落寞:“真好……还能知道宫外的新鲜事。我自入宫以来,便如同聋子瞎子,什么都不知道了。”
春桃见她神情黯然,心下不忍,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娘娘若是闷了,想知道什么趣闻,奴婢……奴婢下次可以悄悄问问同乡,他常在各处走动,听得多……”
苏晚抬起眼,眸中适时的泛起一点微弱的光彩,又迅速黯淡下去,摇摇头:“罢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何必让你冒险。再说……这宫里的事,知道得越少越好,不是吗?”她意有所指,轻轻抚过已经不太明显的下颚。
春桃立刻想起那夜的恐怖和崔嬷嬷的警告,脸色白了白,但看着苏晚那副柔弱无助、却又体贴懂事的模样,一股莫名的勇气涌了上来。她咬咬牙:“娘娘放心,奴婢……奴婢就问些不打紧的!比如……比如哪家茶楼出了新曲子,哪条街上开了新铺子……绝不敢打听宫闱之事!”
苏晚看着她,露出一个感激又带着忧虑的浅笑:“那……便有劳你了。只是千万小心,莫要被人拿住把柄。”
春桃用力点头,仿佛接下了什么了不起的重任。
又过了两日,春桃趁着送晚膳的功夫,殿内只有她们二人时,飞快地往苏晚手里塞了一个小小的、揉得有些发皱的纸团。
苏晚心脏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将纸团迅速藏入袖中。
直到夜深人静,确认无人监视,她才就着微弱烛光,展开纸团。
上面是春桃歪歪扭扭的字迹,显然识字不多,写得极其简略,还有些错别字:
“茶楼说书:镇国公旧部王老将军,上月醉酒坠马,没了。”
“绸缎庄掌柜嘀咕:沈家名下最后那间铺子,也盘出去了,可惜。”
“药铺小伙计闲话:宫里贵人真怪,年年这个时候,都来搜罗大量安神香,又不是清明中元。”
字迹潦草,信息琐碎,甚至有些没头没脑。
但苏晚的心却骤然收紧,指尖冰凉。
王老将军……她依稀记得春桃提过,是当年追随镇国公沈老将军(沈清歌之父)的得力副将,战功赫赫。醉酒坠马?
沈家盘出最后一家铺子?曾经显赫的国公府,竟已拮据至此?萧衍对白月光的母家,便是这般“情深义重”?
而最后一条……宫里贵人,大量搜罗安神香?不是清明中元?那是什么时候?
她猛地想起,过几日,似乎就是……沈清歌的忌辰!
忌辰前后,搜罗大量安神香?给谁用?萧衍自己吗?他需要靠大量的安神香才能度过亡妻的忌辰?
这与他表现出来的偏执痴狂,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协调。真正的极致痛苦,往往是拒绝安抚,沉溺其中才对。
一个个疑问如同泡沫,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
这纸条上的信息太过模糊,甚至可能只是市井流言,做不得准。但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她将纸条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如同吞噬掉一个危险的秘密。
接下来的两日,苏晚显得更加安静和顺从,仿佛彻底被驯服,只安心养伤。但她暗中观察得更仔细了。她发现,揽月阁外的守卫似乎换了一批,更加沉默精悍,监视的意味也更浓。崔嬷嬷依旧寸步不离,但眼神里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焦虑,尤其是在望向太极殿方向时。
宫里的气氛,似乎也隐隐变得不同以往,一种无形的压抑感弥漫在空气中,连洒扫的宫人都屏息凝神,脚步匆匆。
忌辰将近了。
果然,就在沈清歌忌辰的前一日,萧衍突然驾临揽月阁。
他依旧是那身玄色龙纹常服,身形挺拔,面容冷峻,但眼底却布满了血丝,周身笼罩着一股比往日更加浓重沉郁的低气压,仿佛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海面。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命令她露出眼睛或是跳舞,只是径直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久久不语。
殿内烛火摇曳,将他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光洁的地面上,孤寂而扭曲。
苏晚跪在地上,垂着头,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绝望的悲伤和一种濒临失控的狂躁。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空洞的疲惫:“起来。”
苏晚依言起身,垂首立在一旁。
“过来。”他又命令道,并未回头。
苏晚慢慢走到他身后不远处停下。
“倒酒。”他指向旁边小几上不知何时摆放的一壶酒和一只白玉杯。
苏晚上前,执起酒壶。她的手很稳,但指尖冰凉。清冽的酒液注入杯中,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殿内格外清晰。
酒香醇厚,却带着一股苦涩的味道。
萧衍转过身,目光并未看她,而是落在那个酒杯上。他伸出手,端起酒杯,指尖苍白。
“你说,”他忽然开口,眼神空洞地望着摇晃的酒液,“一个人若是做错了事,是否永远都无法得到原谅?”
苏晚心中猛地一凛,垂眸谨慎应答:“陛下乃天下之主,所言所行,自有天意裁断。”
“天意?”萧衍嗤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苍凉和自嘲,“天意最是弄人……它给了朕最想要的,又用最残忍的方式夺走……或许,这就是对朕的惩罚……”
他的话语模糊而痛苦,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苏晚不敢接话,只能保持沉默。
他忽然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带着一股狠绝。随后,他将酒杯重重搁回小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再倒!”
苏晚只能再次为他斟满。
他就这样一连饮了三杯,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眼底的血丝更加浓重,那压抑的戾气似乎快要冲破束缚。
第四杯酒斟满时,他没有立刻喝,而是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炬,死死盯住苏晚!
那目光不再是空洞,而是充满了某种偏执的、灼热的、近乎疯狂的情绪。
“你怕朕吗?”他问,声音低沉而危险。
苏晚指尖一颤,几乎拿不稳酒壶,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怯怯地点头:“……怕。”
“为什么怕?”他逼近一步,浓重的酒气混合着龙涎香将她笼罩,“因为朕会打你?会骂你?会杀了你?”
苏晚被他逼得后退,后背抵住了冰冷的柱子,无路可退。她仰头看着他那张俊美却扭曲的脸,心脏狂跳,声音发颤:“……因为……陛下不高兴……”
“朕为什么不高兴?!”他猛地抬手,狠狠砸在苏晚耳侧的柱子上!发出砰然巨响!
苏晚吓得闭上眼,睫毛剧烈颤抖。
“因为你们都不懂!都不明白!”他低吼着,呼吸粗重,滚烫的气息喷在她的额发上,“她走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们这些赝品!替代品!永远都学不会她!永远都不配!”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仿佛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幻境之中。
苏晚紧紧咬着牙关,强迫自己冷静。忌辰前的萧衍,果然是最脆弱、最危险的。
忽然,他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力道大得让她疼痛,但比起那夜的暴虐,似乎又多了一丝……颤抖?
“告诉朕……”他的眼神疯狂而混乱,透过她,仿佛在看另一个灵魂,“如果是你……如果你是她……你会恨朕吗?会原谅朕吗?”
他的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近乎卑微的乞求,混杂着巨大的痛苦和恐惧。
苏晚彻底怔住。
恨?原谅?
他到底对沈清歌做了什么?需要问出这样的话?
巨大的谜团如同黑洞,吞噬着她的理智。
就在她愣神的瞬间,萧衍的目光似乎在她那双因惊吓和困惑而睁大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什么极其熟悉的神色,他猛地俯下身——
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殿外突然传来高德胜焦急惶恐的声音:
“陛下!陛下!太极殿走水了!”
萧衍的动作猛地僵住!
眼中的疯狂和迷乱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瞬间恢复了冰冷的清明,甚至带着一丝被惊扰的暴怒!
他猛地松开苏晚,转身厉喝:“怎么回事?!”
“似是……似是陛下书房旁的暖阁不慎走了水……火势不大,已快扑灭,只是……”高德胜的声音带着迟疑和恐惧。
“只是什么?!”
“只是……墙上挂着的……先皇后最喜爱的那幅《雪夜寻梅图》……被燎了一角……”
萧衍周身的气息瞬间降至冰点,比方才的狂怒更加骇人。
他最后回头,冷冷地瞥了苏晚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混乱和痛苦,只剩下极致冰冷的警告和审视。
仿佛在说:乖乖待着,别动任何心思。
然后,他大步流星地离去,带着一身未散的酒气和凛冽的杀意。
苏晚顺着冰冷的柱子滑坐在地,浑身脱力,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她抬手,轻轻抚过被他捏痛的下巴,心脏依旧在疯狂地跳动。
刚才那一瞬间,他几乎要吻下来。
透过她的眼睛,看着另一个女人。
问着那个可怕的问题。
——你会恨朕吗?会原谅朕吗?
而太极殿的那场“及时”的火……真的只是意外吗?
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看到无数暗流在宫廷深处汹涌碰撞。
忌辰将至,鬼门将开。
有些秘密,似乎也快要按捺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