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忌辰·惊变
沈清歌的忌辰,终于在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中到来。
天空阴沉得如同蒙上了一层灰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没有落雨,却比任何暴雨倾盆的日子更显得沉闷哀戚。整个皇宫仿佛被抽走了所有色彩和声响,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白。宫人们行走无声,面带惶恐,生怕一丝多余的动静便会招来灭顶之灾。
揽月阁更是如同冰窖。
苏晚一早便被崔嬷嬷“请”起,换上了一身极为素净的月白色宫装,未施粉黛,长发仅用一根朴素的白玉簪挽起。那副总是遮面的轻纱依旧戴着,掩去了她大半容貌,只余下一双眼睛,沉静地映照着这满宫的萧瑟。
她被告知,今日需在宫中静默祈福,不得外出,不得喧哗。
这正合她意。
她跪在冷硬的蒲团上,面前香炉里三柱线香袅袅升起青烟,散发出廉质的檀香味。她垂着眼,心思却早已飞到了那座象征着帝国权力核心的太极殿。
此刻,萧衍应在那里主持祭奠。
她会有什么样的仪式?是盛大奢靡,以慰亡魂?还是简单私密,仅供他一人凭吊?
她想起昨夜他几乎崩溃的诘问,那浓烈的痛苦和深切的恐惧,绝不似作伪。可那场“及时”的大火,和被燎坏的画,又透着说不出的蹊跷。
还有那些安神香……究竟为谁准备?
心绪纷乱间,殿外隐约传来沉重肃穆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寂静的皇城上空,宣告着祭奠的开始。
苏晚闭上眼,努力去回想那个模糊的妇人低语,试图在香烛的气息里捕捉一丝过去的痕迹,却依旧徒劳。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闸门,死死封锁着关键的记忆。
时间在压抑的静谧中缓慢流淌。
午后,天色愈发阴沉,乌云层层堆积,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
春桃悄悄进来添了一次茶水,眼神里带着未散的惊恐,对着苏晚极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用口型无声地说:“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太极殿那边……砸了许多东西……”
苏晚心下一沉。
果然,他终究是没能撑住那看似冷硬的外壳。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奔揽月阁而来!
殿门被猛地推开,高德胜惨白着脸冲了进来,气息不匀,也顾不得礼仪,尖声道:“贵妃娘娘!陛下……陛下宣您即刻前往太极殿!”
苏晚一怔,心中警铃大作。忌辰当日,宣她这个替身去正殿?
崔嬷嬷也变了脸色,上前一步:“高公公,这……于礼不合吧?陛下他……”
“陛下口谕!”高德胜急得跺脚,声音都带了哭腔,“谁敢拦着!快请娘娘吧!去晚了……怕是……”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焦灼万分地看着苏晚。
苏晚与崔嬷嬷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萧衍此刻状态明显不对,此行吉凶难料。
但皇命难违。
苏晚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素净的衣摆,声音平静无波:“有劳公公带路。”
一路行去,宫道两旁跪满了瑟瑟发抖的宫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恐惧。越靠近太极殿,那种压抑狂暴的气息便越浓重。
太极殿内并未如想象中那般举行盛大仪式,反而异常空旷寂静。所有的帘幕都垂放着,光线昏暗,只有正中央沈清歌的灵位前,香烛燃烧,供品琳琅,却更添几分阴森。
萧衍背对着殿门,站在灵位前,身影僵直如同一尊石刻。地上是一片狼藉,碎裂的瓷器和倾翻的案几显示出不久前这里经历过怎样的风暴。
空气中除了浓郁的檀香,还混杂着一种更为奇异、略带甜腻的香气——是大量的安神香被焚烧后的味道,几乎有些呛人。
苏晚屏住呼吸,缓缓跪下:“奴婢参见陛下。”
萧衍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死一般的寂静在殿内蔓延,只有烛火偶尔爆开一丝细微的噼啪声。
良久,他才缓缓转过身。
苏晚抬眸看去,心脏猛地一缩。
眼前的萧衍,面色是一种极不正常的苍白,眼底的血丝密密麻麻,如同蛛网,几乎占据了眼白。他的眼神空洞而狂乱,仿佛被困在噩梦深处无法醒来。那身玄色龙袍似乎都无法压制住他周身散发出的、濒临崩溃的绝望和戾气。
安神香似乎并未起到安抚作用,反而某种程度加剧了他的混乱。
他的目光落在苏晚身上,聚焦了好一会儿,才似乎认出她来。不是透过她看别人,而是确确实实地看到了“苏晚”这个人。
“你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起来……到朕身边来。”
苏晚依言起身,小心翼翼地走近,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却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冰凉的指尖几乎要嵌进她的骨头里!
“你闻到了吗?”他凑近她,呼吸急促,带着那股甜腻的安神香气,“这味道……她最后那段时间……殿里就一直是这个味道……朕以为能让她好受些……可是没用……一点用都没有……”
他语无伦次,眼神涣散,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的漩涡。
苏晚手腕剧痛,却不敢挣扎,只能强自镇定:“陛下……节哀……”
“节哀?”萧衍猛地甩开她的手,踉跄着后退两步,指着那灵位,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怎么节哀?!她到死都不肯原谅朕!她恨朕!她用自己的死来惩罚朕!”
他的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苏晚耳边!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他果然……知道些什么!沈清歌的死,绝非意外!
“她那么狠心……就那么跳下去了……当着朕的面……”萧衍痛苦地抱住头,身体剧烈颤抖,声音变得支离破碎,“朕抓住了她的袖子……可是……撕拉一声……就只剩下这个……”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紧紧攥在手心。
苏晚凝眸看去——那是一小块已经褪色发脆的布料,边缘参差不齐,隐约能看出曾是华贵的云锦,上面用金线绣着一角梅花图样。
与昨夜被燎坏的那幅《雪夜寻梅图》,如出一辙。
巨大的冲击让苏晚几乎站不稳。
跳崖?当着她的面?他抓住了她的袖子?
这就是沈清歌真正的死因?!
那悬崖下的尸骨……
就在苏晚心神剧震之际,萧衍忽然又猛地抬起头,目光再次锁住她,那里面充满了偏执的疯狂和一种可怕的希冀。
“你不是她的替身……朕知道你不是……”他一步步逼近,眼神骇人,“但你有一双她的眼睛……你告诉朕!如果换做是你!你会不会恨朕?会不会也用这种方式离开朕?!说!”
他又回到了昨夜那个可怕的问题,但此刻,在得知了更多真相碎片的苏晚耳中,这个问题变得更加狰狞和具体!
她被他逼得不断后退,后背再次抵上了冰冷的殿柱。
“陛下……奴婢……奴婢不知……”她声音发颤,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莫名的悲凉攫住了她。
“你知道!你必须知道!”萧衍低吼,双手猛地撑在她耳侧的柱子上,将她困在其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看着朕!用她的眼睛告诉朕!”
那浓重的、甜腻的安神香气几乎要将她熏晕。在这极致的压迫和恐惧下,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疯狂,苏晚脑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裂!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或许是被这绝望的氛围感染,或许是心底那份对自身命运的悲愤找到了出口,她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
“若真是心死……何处不是悬崖?”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住了。
萧衍也猛地僵住,撑在柱子上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眼中的疯狂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近乎恐怖的震惊和……清醒?
他像是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看进她的眼睛深处,不再是透过她寻找别人的影子,而是在审视她本身,审视她刚刚说出的那句话。
殿内死寂得可怕。
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交织。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兵器碰撞和宫人惊恐的尖叫!
“有刺客!护驾!”
“保护陛下!”
萧衍眼神骤然一厉,所有的脆弱和混乱瞬间被冰冷的警觉取代!他猛地将苏晚往身后一拉,自己则转身面向殿门,周身杀气暴涨!
几乎是同时,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破窗而入!刀光凛冽,直扑萧衍而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
苏晚被萧衍护在身后,看不清前面战况,只听到兵刃激烈的碰撞声、侍卫的怒吼和刺客沉闷的倒地声!浓重的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压过了那甜腻的安神香。
她吓得浑身僵硬,紧紧贴着冰冷的柱子。
混乱中,一名刺客似乎发现了被萧衍护在身后的她,眼中凶光一闪,竟虚晃一招,绕过侍卫,淬毒的短刃直向她心口刺来!
苏晚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电光火石间,萧衍猛地回身,一把将她狠狠推开!
短刃擦着他的手臂划过,玄色龙袍瞬间裂开一道口子,鲜血涌出!
“陛下!”高德胜尖叫。
萧衍却恍若未觉,反手一剑,精准地刺穿了那名刺客的喉咙!
温热的血溅了几滴在苏晚苍白的脸上,她惊骇地看着挡在她身前、手臂淌血却依旧如同煞神般的帝王,大脑一片空白。
剩余的刺客很快被蜂拥而至的侍卫制服。
殿内再次恢复寂静,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一片狼藉。
萧衍扔下剑,捂着流血的手臂,缓缓转过身。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苏晚脸上,看着她惊魂未定、脸颊染血的模样,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未散的杀意,有劫后余生的冷厉,还有一丝极其晦暗难辨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的情绪。
刚才那一刻,他几乎是本能地将她护在了身后,甚至为她挡了一刀。
为什么?
就因为那双眼睛吗?
还是因为……她那句石破天惊的“若真是心死,何处不是悬崖”?
他一步步走向她。
苏晚下意识地后退,背脊紧贴柱子,无处可逃。
他抬起未受伤的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脸颊上那点刺目的血迹。
动作竟带着一种诡异的轻柔。
“今日之事,”他开口,声音因失血和之前的情绪爆发而异常沙哑,却恢复了惯有的冰冷和掌控感,“若有半句传出,朕要你的命。”
苏晚颤声道:“……奴婢不敢。”
他的指尖在她脸颊停顿了一瞬,最终落下。
“高德胜,”他转身,语气不容置疑,“送贵妃回去。加派人手看守揽月阁,任何人不得进出。”
“是!”高德胜连忙应下。
萧衍不再看苏晚一眼,在侍卫的簇拥下,捂着伤口,大步离开。
苏晚独自站在原地,脚下是刺客尚未冰冷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檀香、安神香混合的怪异味道。
她抬手,轻轻触碰脸颊被他拂过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一丝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轻柔。
忌辰,惊变,刺杀,护驾,受伤,警告……
还有那句脱口而出的、关于“心死”的回答。
一切如同乱麻,在她脑中疯狂缠绕。
她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今日,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