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余波·窥秘
回到揽月阁的过程,如同梦游。
高德胜亲自“护送”,一路上的侍卫比来时多了数倍,眼神锐利,如临大敌。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将外界的一切喧嚣、血腥和那个男人复杂难辨的眼神,都隔绝在外。
苏晚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殿内没有点灯,昏暗的光线从窗棂透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和死寂的味道。她抬起手,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轻轻碰了碰脸颊。
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一抹冰冷的、带着铁锈般血腥气的触感。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在刺客袭来的瞬间,将她拉到身后。甚至……为她挡了那一下。
是因为这双眼睛吗?怕这酷似沈清歌的眼睛被毁掉?
还是因为……她那句僭越的、发自肺腑的回应?
“若真是心死……何处不是悬崖……”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她仿佛触摸到了沈清歌跳崖前那彻骨的绝望,也触碰到了萧衍那疯狂表象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悔恨。
她用力闭上眼,试图驱散脑中那张苍白、染血、时而疯狂时而空洞的帝王面孔。还有他最后那个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惊,夹杂着杀意、审视、冷厉,以及那一丝诡异难辨的……别的什么。
殿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叩门声。
苏晚猛地一惊,警惕地看向门缝。
“娘娘……娘娘您没事吧?”是春桃压得极低、带着哭腔的声音,“奴婢听说太极殿出事了……陛下受伤了……您……”
“我没事。”苏晚定了定神,声音尽量平稳,“外面现在如何?”
“好多侍卫……围得铁桶一般……”春桃的声音发颤,“崔嬷嬷被叫去问话了……奴婢偷偷溜过来的……娘娘,陛下他……”
“陛下无碍。”苏晚打断她,不想再深入这个话题,“你且回去,安分待着,莫要惹人注意。”
春桃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怯怯地应了一声,脚步声远去了。
苏晚依旧坐在地上,冰冷的寒意从石板蔓延至全身,她却毫无所觉。
刺杀。忌辰当日的刺杀。
目标显然是萧衍。是谁如此胆大包天?是前朝余孽?是与他有宿怨的权臣?还是……与沈清歌之死有关的人?
那场“意外”的大火,是否也是为了掩盖什么?或者是为了调开注意力?
线索杂乱无章,如同散落一地的珍珠,却缺少那根能将其串联的线。
她想起萧衍紧紧攥在手中的那一角残破的云锦,上面金线绣着的梅花……
梅花……
【幽暗的房间里,一面模糊的旧铜镜。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妇人,用冰冷的手指抬起她的脸,语气带着一种诡异的叹息:“……幸好……只有这双眼睛像……其他地方……平凡些好……平凡才能活得久……”】
那妇人的身影似乎清晰了一瞬,她的衣襟上,仿佛也别着一枚……梅花形状的扣子?
头又开始针扎似的疼起来。
苏晚抱住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每次试图深入回想,都会这样。她的过去,就像被一层浓雾笼罩,偶尔透出一点微光,却很快又被死死按住。
就在她被头痛和混乱思绪折磨时,窗棂再次传来极轻微的响动。
不是春桃。
苏晚瞬间绷紧了神经,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阴影里,屏住呼吸。
一道黑影如同融化的蜡油,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动作比上一次更加轻捷,也更加警惕。
依旧是那身粗使嬷嬷的服饰,依旧是那张布满皱纹、眼神却锐利清醒的脸。
秦嬷嬷!
她去而复返!
苏晚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
秦嬷嬷的目光在昏暗的殿内迅速扫过,精准地落在阴影中的苏晚身上。她快步走近,没有任何寒暄,压低的嗓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和凝重:“娘娘!今日太极殿之事,老奴已知晓。您……您是否对陛下说了什么?”
苏晚一怔,没想到她消息如此灵通,更没想到她直奔此事而来。她谨慎地回答:“陛下问话,奴婢不敢不答。”
“您说了什么?!”秦嬷嬷追问,眼神灼灼。
苏晚沉默片刻,低声道:“陛下问……若是先皇后……是否会恨他……原谅他……”
秦嬷嬷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在昏暗中显得更加灰败:“您……您怎么答的?”
“……奴婢说,若真是心死,何处不是悬崖。”
话音落下,秦嬷嬷如同被瞬间抽干了力气,踉跄了一下,靠在旁边的桌案上,喃喃道:“果然……果然如此……孽障……真是孽障……”
苏晚紧紧盯着她:“嬷嬷此话何意?陛下他……”
秦嬷嬷猛地抬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她,那里面有痛惜,有恐惧,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娘娘,您可知您这句话,恰恰戳中了他最痛、最不敢面对的地方!他今日护住您,绝非好事!那只会让他更清醒地意识到您不是先皇后,也会让他更恐惧于您可能触及的真相!”
“真相?”苏晚上前一步,声音压抑不住地激动,“嬷嬷,先皇后到底是如何死的?陛下他……他究竟做了什么?”
秦嬷嬷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剧烈摇头:“不能说!老奴不能说!知道得越多,您死得越快!老奴今日冒险前来,只是想提醒您!经此一事,陛下对您的心思恐怕会更加复杂!您往后务必要万分小心!比之前更小心!他或许会因为今日那一丝莫名的触动暂时不会杀您,但一旦他发现您有任何探查真相的苗头,或者您这双眼睛不再能给他带来慰藉反而成为提醒他罪孽的存在,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毁了您!”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深知萧衍本性般的恐惧。
“他的罪孽?”苏晚捕捉到这个词,心头发冷,“他到底……”
“娘娘!”秦嬷嬷打断她,眼神近乎哀求,“别再问了!老奴言尽于此!您只要记住,活下去!像过去一样,平凡、怯懦、不起眼地活下去!别再引起他的注意,别再试图触碰过去!否则……”
她突然噤声,侧耳倾听殿外的动静,脸色骤变:“有人来了!老奴必须走了!”
她不等苏晚回应,身形一闪,再次如同鬼魅般消失在阴影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苏晚独自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秦嬷嬷的警告言犹在耳,比任何一次都更加急切和恐惧。
萧衍的罪孽。
沈清歌的死与他直接相关。
他甚至亲眼看着她跳了下去。
而那场刺杀……是否也与此有关?
殿外传来了脚步声,沉稳而规律,是崔嬷嬷回来了。
苏晚迅速整理好表情,重新跪坐回蒲团上,仿佛从未离开过,也从未有人来过。
殿门被推开,崔嬷嬷走了进来,脸色依旧不好看,但似乎松了口气。她看了一眼安然无恙的苏晚,淡淡道:“娘娘没事就好。今夜宫中不太平,您早些安歇吧。”
“有劳嬷嬷挂心。”苏晚垂眸,声音细弱,“陛下……伤势如何?”
崔嬷嬷眼神闪烁了一下,语气平板无波:“陛下洪福齐天,自是无碍。太医已经处理过了皮外伤。”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陛下还特意吩咐,让娘娘您好生静养,无事……不必再惦念外界纷扰。”
这是更严厉的警告和封锁。
苏晚乖巧应下:“是。”
崔嬷嬷打量了她几眼,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转身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
苏晚却再也无法平静。
秦嬷嬷的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中回荡。
“他的罪孽……”
“活下去……平凡、怯懦、不起眼地活下去……”
那模糊的妇人的低语也再次浮现。
“……平凡才能活得久……”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梳妆台上那面模糊的铜镜。镜中映出她戴着面纱的脸,和那双即使在这种时刻,依旧无法完全掩去所有情绪的眼睛。
平凡?
怯懦?
不。
她已经回不去了。
从她脱口说出那句话开始,从他为她挡刀开始,从她窥见那血腥真相的一角开始……她就再也无法变回那个只知道瑟瑟发抖、逆来顺受的替身。
萧衍,你越是害怕,越是掩盖,越是警告……
我越是要撕开这迷雾。
无论真相多么鲜血淋漓。
她走到妆奁前,打开最底层,拿出那支萧衍赏赐的、式样别致非宫造的玉簪,指尖缓缓摩挲着冰凉的簪身。
还有那盒香粉……
这些东西,或许并不仅仅是试探。
它们可能,是线索。
指向她自身来历的线索。
窗外,夜风呼啸而过,吹得窗纸噗噗作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又如同命运齿轮开始转动发出的、低沉而危险的嗡鸣。
长夜未尽,深渊依旧。
但她已不再甘心只做笼中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