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过、秋意来袭，铁马重铸已大功告成；天边月渐圆，八月十五悄然而直。落日熔金斜斜挂，红霞金光铺江面，清风闲起拂金波，三艘船儿碾碎金光，徐徐而来。瓜洲古渡边上黑压压的早已站满了人，各派弟子及一众江湖游侠义士皆已齐聚，大多是年轻面孔，年长的不过寥寥几人。

百年前，江湖各派盟约立誓，不起纷争杀戮，故铸造铁马屹立于瓜洲古渡高台之上，以作见证。三十年多前，铁马被须猕老祖挥剑斩毁，今日重铸功成，重归瓜洲古渡，此乃江湖头等喜事大事，振奋人心。整个江湖皆想瞻仰新铸铁马的风采，故而早早侯在此，现下见到船来，无一不心潮澎湃。

三艘船儿齐头并进，乘江风、碎金波，缓缓驶近渡口，中间的船只格外显眼，船上一匹红绸迎风飘动，其下露出四个漆黑的铁蹄；红绸两边站着两人，便是尚剑山庄林螳风林螂风兄弟。

左边船上站着八人，为首的是一男一女，男子身着蓝衣显伟岸，身姿挺拔荡正气，女子珠冠华衣，腰缠小青带，神采飞扬，灿若云霞，正是狐鹿二人。两人身后是毕月乌、燕时飞及四小鸽。

右边船上则是五人，江带鹤、虎跃、贝雪狮三男立于船左，凤霜天、朱鹮衣二女站在船右，江风过处，众人衣角轻飞，愈显风姿卓越。

船推清波触古渡，悠悠停止，船身左右轻晃之际，五个人影同时一跃而起，如箭一般冲了出去。四个人影如白鸽展翅，两番纵跃便落在左丘蚓、东门雀、百里獾、慕容蝌等一众太白门弟子身旁，腰间悬挂的四柄宝剑，愈发衬得四人英气威武，比之去年多了几分成熟稳重之气。

牛兔师徒站在太白门弟子行列，兔一会心潮激动，手指前方，道：“师父，铁马……铁马回来了。”牛一方眼眶微红，薄薄泪花几欲溢出眼角，道：“弹指一挥三十年，铁马终于重回瓜洲古渡。”

燕时飞双臂舒展，身子在空中翻转半圈，活如燕子冲天，稳稳落在三鹰三雁身前，他双掌摊开，展出一排黑色暗器，道：“从今往后，这就是新的燕翅针了！”青霄鹰赞道：“尚剑山庄一行，小公子收获颇丰啊。”燕时飞笑嘻嘻道：“收获可不止这新的燕翅镇，寸铁老头还有旁的允诺。”他虽避而不语，但满脸骄傲之色，三鹰三雁连道恭喜！

毕月乌目光跟随五个人影落到岸上，最先看到了天门山弟子，壁水㺄与洛青兕为首站在前头。萤夫人自铁马块离山之后，就返回了紫藤谷，不再过问江湖尘事；斗木獬与奎木狼因同门之死，执意自罚十年不下山门，并未前来参与盛事。

船头上的狐鹿二人端立如竹，毕月乌便跟在兄嫂身后，不着急下船，然目光又轻轻一转，越过飘扬的红绸，向右边船上看去，只见狮凤二人飞身跃起，最先跳上岸。

凤霜天影去如疾风，扑进母亲的怀里。花火凤凰手里捏着一朵小红花，顺势插入女儿发中，落掌便轻拍在女儿后背上，半嗔半恼半欢喜，道：“我以为九天宫的少主有了情郎忘了娘呢！”

凤霜天扬起脑袋，转头看向贝雪狮，眸光轻漾，泛起层层温柔，又透着点点得意与骄傲，轻轻一转，从杜秭归与贺玉眉身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回母亲身上。凤霜天身子略略伏低，一副小女儿姿态，撒娇道：“情郎在眼娘在心！”

话如甜蜜，逗得凤惊欢哈哈大笑，杜秭归道：“霜儿这回立大功了，九天宫也跟着扬眉吐气！”贺玉眉眼珠子提溜转动，上下打量贝雪狮，赞道：“贝掌门年少有为，与霜儿倒也般配。”如此夸奖，贝雪狮颇是受用，心下暗暗欢喜，却又忽生拘谨慌措，赶忙抱拳行礼，拜见眼前的三位长辈。

凤霜天却不愿他来打扰母女重聚的温馨，说道：“狮郎，你门中师弟唤你呢！”贝雪狮凝神一听，果然是赵雷獐、石霜狛的声音，他辞别了凤霜天母女，回到戴天山弟子行列。

江风秋意催人行，江带鹤、虎跃、朱鹮衣迈步下船，分两边行去。湘水门三带十一衣皆在，以凤凰二衣为首，夏荷衣见了江带鹤，眼里似有星芒闪动，眸光始终追随。罗蒲衣翘首望向虎跃，看着他走到邙山弟子行列，邙山弟子以童秋蚜、项游蛉、方井利、苏占魁几人为首，纷纷向他见礼。

蒲衣满脸失落，喃喃自语道：“烟姑前辈果然没随小虎掌门一道前来！”谷蜻衣拍了拍她肩膀，道：“小寒鸦早开了金口，你那时就当掐灭一腔的期待，现下失落了罢。”春梨衣恰有其事地说道：“铁马重铸、回归瓜洲古渡乃江湖大事，但烟姑前辈人间沉浮数十载，见惯了大风大浪，她老人家是没心思来凑这份热闹的。”

罗蒲衣不死心，迈开步子朝虎跃走去，路过朱鹮衣身旁又突然止步，问道：“师姐，烟姑前辈还在邙山么？”朱鹮衣道：“听小虎说，烟姑已云游江湖，要另择僻静之地隐居。”蒲衣轻叹一声，极是惋惜，几只白蝶在她身前左右来回翩飞，这才稍稍释怀。

白蝶迎风一转，竟飞到了旁边的庐山弟子行列，马如虎望白蝶而感慨：“烟姑若来了瓜洲古渡，必能分走铁马一半风头。她老人家不来，烟迟林吞金居士亦不在，但今夜的风头却半点也落不到我庐山派头上了。庐山派虽献出一块铁马，但各派皆有此功劳，不足为耀。”

庐山弟子以马如虎为首，马韩湘站在父亲身后，眉目微蹙，似有哀伤之色，他身旁是张狲果与吕麝岩，三人一字并排，威严气势相差无几，一眼竟分不出谁是庐山掌门。

马如虎望江感叹：“若湘儿也有能耐随其他年轻掌门一道去追截白茶老翁，夺回铁马，我庐山派名声更上一层，我马如虎今夜就不会跟五台山的智通大师这个出家人一样，安安静静地站着。”

五台山智通大师携弟子而来，静立于岸边，身上袈裟随风飘飞，出家人不喜不悲，不似旁边的唐听蛙等六人，早已急不可耐。唐听蛙跳到古渡阶梯之上，朗声说道：“令狐小圣快将那红绸掀了罢，大家伙儿等着一睹铁马真容呢！”

令狐峥与铁马并不同船，林螳风站在红绸之后，眼角眉梢皆是骄傲自豪之色，道：“江湖各派掌门年少有为，齐心协力将白茶老翁等恶贼逼杀于峡谷之中，最终夺回铁马块，齐聚九块铁马，太白门令狐小圣与倚天教鹿教主居功至伟！”

狐鹿二人不由得哂笑一声，颇是不喜这恭维话语，众人却听得津津有味，纷纷应和。林螳风又道：“尚剑山庄林螳风兄弟得诸位掌门信任，委以重铸铁马之重任，我兄弟二人闭关苦铸数月，终不负众望，将新铸的铁马送回瓜洲古渡。从今往后，瓜洲铁马定乾坤，江湖太平……”其音朗朗如古寺钟声，随江风飘扬甚远。

黑输蝙嘿嘿笑道：“真人不露相啊，尚剑山庄林螳风双手能铸剑，嘴巴竟比三口蛙还能说会道！”白赢蝠道：“重铸铁马一事，不知是他的功劳大还是他亲弟弟的功劳大。”岳青螺及泸水鸳鸯的目光纷纷投向林螂风，林螂风似已不耐烦，右手向前一探，抓住红绸奋力一扯，一抹艳红之色随风落入江中，一匹通体漆黑的高头骏马就出现在世人眼前。

新铸造的铁马膘肥体健，作昂首嘶鸣、四蹄腾飞之态，比人还高出半个身子。众人难得见到传说中的铁马，步履匆匆凑上前观看，眼前之马虽是铁块铸造，却逼真如宝马，骨骼劲健、肌肉精炼，其双目明亮深邃，似星辰落入深渊；双耳如削尖的竹筒般尖锐挺立；马首后的鬃毛迎风招展，根根可数；其四蹄腾跃，大有踏平清秋的威武霸气。

“这铁马活灵活现，好生霸气啊……”“铁马铸得栩栩如生，恍如真马演化而来。”“尚剑山庄果然名不虚传，八年苦磨打造六合剑，数月之内，兄弟联手，竟能重铸铁马，如此神采飞扬，似沙场征战之骏马，大有横扫千军的架势。”……江湖弟子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哗然赞声此起彼伏。

谷蜻衣翘首张望，拽着谷带蜓衣袖，道：“哥哥，我想去摸一摸那铁马！”谷带蜓道：“待铁马落定古渡高台，你再悄悄摸一摸！”兔一会道：“师父，三十多年前的铁马也是这般风采么？”牛一方捋着胡须，道：“这新铸的铁马比旧时的铁马更膘壮高大啊。”

林螳风朗声发问：“诸位可知，原先瓜洲古渡的铁马重几何、高几何？”在场的江湖弟子多半是年轻后辈，何曾见过三十多年前的瓜洲铁马。众人面面相觑，议论之声渐小，凤霜天漆黑如墨的眼珠子提溜直转，晶亮璀璨的目光向左一扫，又向右一转，打在马如虎与智通大师身上。

智通大师面带慈笑，沉吟不语，无意出风头；马如虎眉眼堆笑，挺直了身子，在等侯众人询问。人群中却传来一欢快的童声：“我师父知道，我师父见过瓜洲旧铁马。”四小鸽侧身一让，兔一会拉着牛一方快步走出，他眉眼忽闪，全是自豪神色。

牛一方却是满脸窘迫与尴尬，三十多年前，瓜洲铁马被燕山派须猕老祖斩毁，而他师徒二人就是燕山弟子！牛一方被推到渡口船只之前，已是骑虎难下，道：“原先的瓜洲铁马重四百六十二斤、高为六尺，立于古渡高台，威风凛凛。可惜三十年前，燕山派掌门须猕老祖因修炼《六阴梅花经》以至走火入魔，一苇渡瓜洲，斩毁了铁马。”

牛一方正了正衣衫，踏前两步，道：“老夫正是昔日的燕山派弟子，三十年来常因此罪过耿耿于怀、夜寝难安，今夜终是得见铁马重回瓜洲古渡，吾心甚慰，燕山派犯下的罪过亦能稍稍抵消。令狐小圣、鹿教主及诸位年轻掌门不遗余力齐聚九块铁马，才有今日之盛举；尚剑山庄两位庄主苦心铸造，方能送铁马归来。诸位皆是有功之人，请受燕山派旧弟子牛一方一拜。”

牛一方撩起衣袍，扑通跪下，向着林螳风兄弟及狐鹿二人的方向叩首拜下，惹得众人一片惊诧愕然；兔一会抢到师父近身，双膝一弯，也跪了下去。师徒二人一老一少，身子挺直，牛一方又道：“我曾是燕山弟子，铁马虽非我损毁，却是燕山派掌门所为。燕山派如今已不复存在，却还欠江湖世人一句道歉，故燕山弟子牛一方在瓜洲古渡替燕山派向江湖各派磕头赔罪了。”其声朗朗，诚意十足，掷地有声！

江边众人半是惊诧半是钦佩，惊讶于牛一方的举动，钦佩其当众承认燕山弟子的身份、对于铁马被斩的悔过之心、下跪磕头的气魄及替先人承担罪责的勇气。

令狐峥快步离船上岸，伸手扶起师徒二人，道：“须猕老祖斩毁铁马，搅乱江湖安宁，此为大过，连累燕山派崩塌瓦解、不复存在，这便算是消抵大半罪孽。太白门的两条铁马腿是先生所献，先生拼劲全力护卫铁马腿安危，其赤诚大义之心，江湖有目共睹，江湖各派感激钦佩先生还来不及，又怎会责怪先生？”

江带鹤道：“燕山亡故，今夜铁马重归瓜洲古渡，时过境迁，往事种种不论罪孽与功绩皆烟消云散。”智通大师道：“阿弥陀佛。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一念心魔起，铁马无辜人亦无辜，今夜前尘罪孽尽了，从今往后，祈愿世人不念过往、不畏将来、不乱于心。”

众人纷纷感慨，但心思很快又回到铁马之上。马如虎道：“今时的铁马比之昔日更加膘壮高大，林庄主必是下了一番心血苦功啊。”

林螳风得了恭维，显得洋洋得意，道：“尚剑山庄本有玄铁四十余斤，舍弟螂风新带回三十余斤，皆尽数熔了，又混入了些许熟铁，与铁马重铸，新铁马才显得膘壮高大，重五百六十二斤，高八尺三寸，远而视之，叫人心生敬畏。”

“长江后浪推前浪，新马更比旧马强！”凤惊欢朗声称赞，林螂风瞧兄长似有夸夸长谈的打算，大掌一落，拍在铁马后退之上，道：“铁马在此，请诸位掌门送至高台之上罢。”

话音一落，众人心潮澎湃，却又心生好奇疑惑。渡口有石阶，尽头处乃古渡高台，高约六丈，江湖弟子可施展轻功，踏着凸起的石壁，攀登直上，但若要将铁马送至台上，并非易事，必要费一番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