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在遭受着各种各样的煎熬。何为煎熬？就是有苦说不出，说了也没用。近九年来，上清派备受煎熬，明知有贼，奈何贼按兵不动，奈何贼成为了人民英雄。

公元746年四月初五，唐玄宗大赦天下。多少人因此获利无从统计，但可见的是希女子与留春霞恢复了自由身——说起这件并没有多大意义的事情，是想从侧面说明，有罪者可以赦免，有功者自然更要赏赐。

安玉双仙就因为坚持不懈地剿匪而各自获得了一枚御赐金指环。都说这是杨贵妃戴过的，香喷喷的扔夜壶里泡都泡不掉。

这样的安玉双仙很难对付。别说杀，就是骂他们一句下流话也有可能犯下欺君之罪。

安玉双仙回来了。

同年五月初五巳时。

大茅峰一顶宫。上清派掌门交接大会。各宫各观主要人物云集。次要阶层也选派代表出席。

上清派掌门的选拔异常严格，谁都可以参加，但经过道学、文学、武学以及综合文武道层层考核下来，达标者屈指可数。

竞争虽然激烈，但结果毫无意外，临碣道人座下弟子单于是与淳于非顺利突围，即将上任上清正、副掌门。

他二人是自张果老以来，又一练成《三十九章经》的新一代人杰，尽管是合练而成。合练即各修半部却能完美结合。经张果老检验，合练版的武力值毫不逊色于单人版。这也算是另辟蹊径而殊途同归了，也足以说明他二人天分之高，接任掌门众望所归。

但安玉双仙不答应，理由充分：作为上清的一份子，篷莱分舵并无收到选拔通知。

上清三老自然不会屈服，只是苦于没有不屈服的好理由，因此单淳组合只能接受安玉双仙的挑战。于是原本欢欣鼓舞的掌门交接大会极有可能变成一场决定上清归属的生死决斗。

一顶宫大殿，容得下一场千人群殴，此时却让人感到无比压抑。沉重的空气将每个人的呼吸踩在了脚下。

这些年上清三老又老了不少，尤其是观沧道人，老成弥勒佛，即使在平时，坐、坐不住，站、站不稳，又何况是这种时候呢？谁都替他心疼，谁都抱着一颗随时替他去死的心。可能是怕他摔了，另二老与他一同挤在掌门大交椅上，辅车相依。既为生死决斗，就不容有失，戮力同心之外，《三十九章经》是他们唯一的底气。

说起单淳组合得以练成上清神技，有严氏兄妹一半功劳。作为专心一志的聋哑人，作为废寝忘食的图书馆管理员，兄妹俩终不负张果老所托，原原本本地复写出了上清三经。

他二人此时正在一顶宫的后堂里，透过一扇外人发觉不了的窗户观察着大殿上发生的一切。

他们能出现在这么重要的地方，说明张果老一定也在。别以为寿比南山了就心静如水——张果老满屋子乱跑，不说像热锅里的蚂蚁，起码也在锅盖上面了。跑来跑去又跑回摇椅边。他说：

“小墨啊，过去的九年，你虽然未曾睁开过眼睛，但上清所发生的一切你看得一清二楚；你虽然未曾拥有过青春年少的美好岁月，但你如今的个头比我还要高；你虽然未曾翻阅过一本书，但你所吸收的知识百倍于常人；你虽然未曾开口说过一句话，但你的笑声比百灵鸟唱歌还要好听……总而言之，今届掌门大会你来做主——你就救救外面那三个小老头吧。我担心他们过不去今天。”

“果老卖瓜，自卖自夸。”墨自杨笑着闭上眼睛，闭习惯了，就偶尔睁睁，就像一般人偶尔闭闭一样，“我所有的本事可都是您老给的。”

又说：“再给我一点时间。”

想当初张果老还是小瞧了她的能力，给出十八年苏醒的期限，然而她只用了一半不到的时间。目前惟有上清三老以及后堂里的人知晓这个奇迹的诞生。她是三天前重新站起来的，而且不像一般病人那样需要恢复期，所以躺在摇椅上只是因为思考。俗一点说就是习惯躺着想。她说她只要一离开摇椅或者床榻就是个白痴。看来她的脑子还没学会直立行走。

摇椅正对着门。

只要她推开门，再绕过一道雕刻着“百鸟朝凤”的屏风，就能出现在安玉双仙眼前。但如果是这样，结局可想而知。所以她陷入了深度思考——她想给安玉双仙一个继续当人民英雄的机会。

话说千年醒一回，醒来便遭遇人生大考。这说明她是苦命人吗？不，这只是说明人活着不容易而已。

简而言之。对于她来说，杀戴着御赐指环的安玉双仙很容易，大不了让唐玄宗追着跑，跑到下一轮大赦天下。但杀身为大海守护者的安玉双仙，人民不会同意。但是上清派也不能就这样交给这样的安玉双仙——既然千里迢迢跑来挑战，就说明他们势在必得。

实际上这是上清人才井喷的一个好时代。若是众志成城，再换在乱世，都够揭竿起义了。

单淳组合功成《三十九章经》人尽皆知，所以安玉双仙势在必得的理由只有一个——各自练成了《三十九章经》。

所以墨自杨需要思考。

也所以张果老耍赖，撒手不管。

大殿上。

临碣道人在说话，一直都是他在代表上清说话，目的就是为了拖时间，三句里有两句半废话，但从这一句开始便由不得他了：“你们就这样报答上清的再造之恩？”因为现场发生了己方临阵投敌的丑事。

两个阵营。另一边自然是以安玉双仙为首的蓬莱上清代表团。突然之间有一两百号人马投入了他们的怀抱。而且还在持续。

“太上皇”古得月没有出现，看来已被架空，要不就是投诚，要不就是其他更为蹊跷的原因。作为新的首脑，仙人安说：

“但我们也没忘记你们是如何杀戮我们祖辈的——弹指之间，整整五百颗人头滚落在我们眼前。”

又说：“那一种锥心泣血的痛，你们永远无法体会。作为这一堆堆死人头的儿孙，再不做点什么，阴影将陪伴我们一辈子。”

几十年前的那一场海战，对于统帅观沧道人等一些老战士来说，依然历历在目。谁想牢牢记住不光彩的事情呢？所以记忆如此深刻，自然是大获全胜。那一场仗几近荡平了四海海盗，俘虏八百余人，朝廷下令全员斩首，而上清上演了一出移花接木的好戏，巧妙地留下了三百儿童，也就是海盗的后代——安玉双仙，以及现场所有站队蓬莱上清的人，都在其中。

观沧道人插了一嘴：“瞧你模样俊的，不曾想脸皮如此之厚，还好意思提起那件事儿？老子提差不多。”

岁月与战斗的磨砺让安玉双仙更俊了，因为多出了几分成熟，尽管与他们今日的所作所为格格不入。仙人安说：

“我知道这并不光彩，但之所以敢提，是因为我们一直在赎罪——清剿海盗是我们一生的事业，而不像你们，只是为了博取朝廷一笑，只是为了标榜一个所谓的名门正气。”

海盗的后代剿海盗，也以此作为复仇的手段，这不是故事。但也正因为不是故事，才会让人头疼。怎么定义这个“故事”呢？又怎么才能将它变成真的故事而翻篇呢？墨自杨的思路几乎被打断。

观沧道人闻言，气得头一歪脚一蹬差点没断气。临碣道人接上：

“我上清也许没那么高尚，但高尚与否也由不得你评头论足。可就算如你所说的那般不堪，你又有何资格来篡夺掌门之位？是因为你高尚吗？你因为剿匪几年就高尚了吗？你大声说出来，你为了什么而剿匪？”

别以为作乱者不敢大声。仙人安大声说：“为了给当年死于我们祖辈手下的那些人的后裔带来力所能及的精神慰藉以及财物补偿，为了给当前正在四海劳作的那些人带来实打实的好处。”

“贫道信。但是，你却也将这等高尚的善举当作复仇的资本，当作道德绑架的幌子，贫道高度怀疑你剿匪的动机。”

“再一次声明，我们并非是来报仇的，而是想让我上清走上正确的道路中去——不再是拿着朝廷俸禄、拿着百姓香火钱而只是四处传扬一些无用的、甚至是蛊惑人心的教义。”

“说得好，贫道无言以对了。”

“师叔祖一定还有话说。”

“是有话说，但说出来怕毁了你‘一世英名’。”

“徒孙不怕。”

“掀开你的黑历史也不怕？”

“天下有几个人没有黑历史？”

临碣道人竖起了大拇指，竖着大拇指说：“那请问，你为了实现自己的‘鸿鹄之志’，却无端残杀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女孩子而盗走上清三经，此种行径与海盗又有何异？你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剿杀自己的同类呢？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堂而皇之地论天述地呢？”

“这是一个以成败论英雄的时代，师叔祖又何必抱残守缺？又何必拘泥于老见俗识？又何必执着于细枝末节？师叔祖学富五车，古今各路豪杰成功之史如数家珍，无需徒孙举例说明了吧？”

“不需要，贫道明白了。你，是一个想做大事的人。但是，能成大事者凤毛麟角，你不会是其中的一个。”

“徒孙希望师叔祖有生之年能够看到。”

“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想要徒孙的回答，那就请师叔祖亮出证据。只可惜您做不到——纵然墨自杨站在这里，她也拿不出证据证明是谁朝着她的心窝击出了黑心的一掌，又是谁盗走了上清三经。”

“就凭你这番话，我无需什么狗屁证据就可以杀了你。”突然有一道声音响彻大殿。这是十八岁墨自杨的声音，所以除去上清三老，没有人识别得出。但也没有人会质疑她的能量——这一道声音犹如一阵和煦的春风吹拂，在每一个人的耳边窃窃私语，然后淌入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