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囚心殿·夜审香
风雨声被厚重的殿门隔绝在外。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金龙盘柱,琉璃宫灯散发着冰冷而璀璨的光华,将每一寸空间都照得亮如白昼,也照见了苏晚的无尽狼狈。
她浑身湿透,单薄的旧宫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小瑟缩的身形,泥水顺着衣角滴滴答答,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晕开一小滩污渍。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不住地颤抖。
与这富丽堂皇、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殿宇格格不入,像是一滴误入华美画卷的污墨。
萧衍松开了手。
苏晚腿一软,几乎再次瘫倒在地,却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摇摇晃晃地站着,低垂着头,不敢去看那高踞在御案之后的身影。
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早已被挥退,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凝滞得可怕,只剩下她压抑不住的、细微的牙齿打颤声,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萧衍解下了被雨水打湿的墨色大氅,随手扔在一旁的蟠龙架上,露出里面玄色暗绣龙纹的常服。他走到御案后,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背对着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势。
他的沉默,比之前的暴怒更令人恐惧。
苏晚的心悬在嗓子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她知道,审判尚未结束,甚至可能才刚刚开始。
良久,他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没有回头,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一种冰冷的审度:
“那香粉,再说一遍,从何而来?”
苏晚闭了闭眼,雨水顺着睫毛滑落,像冰冷的泪。她不能再说是陛下赏的,那是自寻死路。
“是……是臣妾入宫时,从宫外……带来的。”她声音嘶哑,几乎耗尽所有力气。这是唯一勉强说得通的解释,虽然风险依旧极大——私携宫外之物入宫,亦是罪过。
“宫外?”萧衍缓缓转过身,眸光深晦地打量着她,像是要从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里判断真伪,“何处?何人所赠?”
“是……是之前在……在醉月楼时,一个……一个过路的商贩所售……臣妾觉得气味特别,就……就买了一盒带在身边……”她只能将一切都推给那个她拼命想要逃离的过去,那是她身上最深的污点,也是此刻唯一能用来挡箭的盾牌。她期望用这“风尘”气息,打消他可能产生的、与“那个人”有关的联想。
“醉月楼?商贩?”萧衍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似是厌恶,又似是别的什么。他踱步上前,停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抬起头来。”
苏晚颤抖着抬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那里面没有了方才在废宫时的暴戾,却沉淀下更令人心惊的探究和冰冷。
“江南的香粉,特有的制法,掺着几味江东一带才常见的安神药草。”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苏晚心上,“一个小小的商贩,能弄到这等东西?还恰好卖给了你?”
苏晚的血液几乎要冻住。他……他居然对江南的香粉如此了解?!连里面掺了什么药草都知道?!
“臣妾……臣妾不知……”她慌乱地垂下眼,不敢与他对视,“或许是那商贩从别处贩来的……臣妾真的不知……”
“不知?”萧衍猛地伸手,再次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却比之前轻了些,只是迫使她抬起头,他的指尖冰凉,带着雨水的湿气,“苏晚,你告诉朕,你到底还藏着多少‘不知’?”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皮囊,直视她灵魂深处所有隐藏的秘密。
“你不知这是禁地,却精准地找到了那里。你不知这香粉来历,却贴身收藏。你不知春桃为何消失,却敢以此质问朕!”他的声音逐渐拔高,压抑的怒火再次涌动,“你这双眼睛看着朕的时候,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嗯?”
苏晚被他问得浑身发冷,无处遁形。她的一切行为,在他眼中都充满了可疑的算计。
“臣妾没有……”她只能无力地重复着苍白的辩解,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混合着脸上的雨水,温热与冰冷交织。
萧衍盯着她的眼泪,盯着她那因恐惧和寒冷而愈发显得可怜无助的模样,尤其是那双被泪水洗涤后、愈发酷似清歌的眼睛,心头的烦躁和那股莫名的、失控的感觉再次翻涌上来。
他厌恶这种感觉。厌恶这个替代品总能轻易挑起他最激烈的情绪,无论是怒火,还是其他……更复杂难言的东西。
他猛地松开手,仿佛触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从袖中抽出一方明黄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才碰过她的手指。
这个动作,比任何辱骂更让苏晚感到屈辱。她猛地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
“李德全!”萧衍沉声唤道。
一直守在殿外的大总管太监立刻躬身小跑进来,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看到殿内狼藉的苏晚。
“陛下。”
“传朕旨意,”萧衍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冰冷和威严,“苏贵妃言行无状,擅闯禁地,私携宫外之物,即日起禁足揽月阁,无朕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着崔嬷嬷严加看管,若有差池,唯她是问!”
“奴才遵旨。”李德全毫不意外,立刻领命。
“另外,”萧衍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滩香粉污渍,眸色微深,“将地上这些东西,还有那瓷盒碎片,给朕仔细收好。传太医院院正,让他查验清楚,这到底是何物所制,源自何处。”
“是。”
苏晚的心随着他的话一点点下沉。禁足,严加看管……她彻底成了囚中之鸟。而他,还要查那香粉……她不知道这会查出什么,只觉得前路一片黑暗。
李德全动作利落地收拾了残片,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殿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萧衍走到苏晚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瑟瑟发抖的模样。
“现在,告诉朕,”他声音压低,带着最后的警告,“今夜你去那里,究竟想找什么?或者,想见谁?”
苏晚绝望地闭上眼。她不能说。那个蔷薇标记,那片绢帛,是她仅剩的、关于自己身世或许与沈清歌之谜有关的微弱线索,是她绝境中唯一的念想,绝不能暴露在他面前。
“……臣妾……真的只是走错了……”她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固执的绝望。
萧衍静默了片刻。
忽然,他发出了一声极轻极冷的笑。
“好,很好。”他点了点头,眼神彻底冰封,“既然你选择继续跟朕玩这个游戏,那便如你所愿。”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内殿,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消散在空气里。
“滚回你的笼子里去。”
殿门被打开,两个面无表情的大力太监走了进来,一左一右“扶”住了几乎虚脱的苏晚,毫不怜惜地将她拖出了养心殿。
冰冷的雨水再次打在身上,她却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了。
心口的位置,只剩下一片麻木的空洞。
回到揽月阁,崔嬷嬷早已接到消息,脸色铁青地等在门口。看到被太监拖回来的、如同破布娃娃般的苏晚,她眼中没有丝毫同情,只有严厉和一丝后怕。
“娘娘真是好大的能耐!”她冷笑着,示意冬菊接过苏晚,“老奴倒是小瞧您了!”
苏晚任由冬菊将她搀扶进去,一言不发,眼神空洞。
她被直接送入内殿,剥掉湿透的冰冷衣物,粗暴地塞进干燥的被褥里。一碗滚烫的、不知道掺了什么的驱寒汤药被灌了下去,辛辣的味道灼烧着她的喉咙和胃袋。
崔嬷嬷站在床边,冷眼看着她狼狈吞咽的样子。
“陛下有旨,娘娘需静心思过。这揽月阁,日后便是真正的‘笼子’了。老奉劝娘娘,安分守己,别再动那些不该动的心思,否则……”她没说完,但眼中的寒意已说明一切。
说完,她转身出去,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这一次,是从外面锁上了内殿的门。
苏晚蜷缩在厚厚的被子里,身体渐渐回暖,心却愈发冰冷。
她失败了。不仅没有找到任何答案,反而失去了仅有的自由,引起了萧衍更深的怀疑和忌惮。
那个蔷薇标记,那片绢帛,还能保住吗?萧衍会不会派人来搜宫?
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席卷了她。
就在她意识昏沉,即将被药力拖入睡眠之际,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枕下一样硬物。
她猛地惊醒,悄悄摸出那样东西——是那支白玉蔷薇簪!
之前换衣匆忙,她竟下意识地将它藏入了怀中,方才被剥衣时,冬菊和崔嬷嬷注意力都在她湿透的衣物上,竟未曾发现这支小小的发簪!
她紧紧握住那支冰冷的玉簪,仿佛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心脏在死灰中,微弱地、不甘地跳动了一下。
萧衍查那香粉……会查出什么?那江东的药草……江南……
混乱的思绪中,她忽然抓住了一个被忽略的细节——
萧衍提起那香粉里的药草时,说的似乎是“……江东一带才常见的安神药草”?
江东?
而不是……江南?
这两个地方,虽听起来相近,却并非一处!
是他说错了?还是……那香粉里的气息,真的源自江东,而非她模糊记忆碎片里的江南?
这个细微的差别,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一片绝望的内心深处,漾开了一圈极其微弱的、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真相,似乎变得更加迷雾重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