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兴大教堂的穹顶之下,幽暗仿佛凝固的墨汁。唯有最高处的“祭神台”悬浮在绝对的黑暗里,被九盏以秘银为底、镶嵌着星辉石的巨大灯盏环绕。灯盏中的火焰并非凡火,而是燃烧着精炼的圣檀脂,散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乳白色光晕,冰冷而纯粹,将祭神台映照得纤毫毕现,如同漂浮在虚空中的神之孤岛。
祭神台由一整块产自大陆极西“瀚西山脉”深处的黑曜岩雕琢而成,光滑如镜,却又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其上铭刻着无数古老、繁复、早已失传的符文,在圣光的映照下,流淌着幽微的蓝紫色光芒。
圣帝祇暄,端坐于祭神台的正中央。
她已褪去了象征帝权的玄色龙纹帝袍,只着一身素白无纹的祭服,宽大而单薄,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脆弱。如墨青丝仅用一根最简单的乌木簪束起,露出光洁而苍白的额头。她双手交叠,恭敬地平托于膝前,掌心之上,便是那柄传说中由圣神屠天道亲手锻造、传承自教门创教之初的涅世圣器——驭生权杖。
权杖通体呈现一种沉淀了无尽岁月的暗金色泽,非金非玉,触手温润中带着奇异的冰凉。长两尺有余,杖身并非笔直,而是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象征着生命脉动的微妙弧度。顶端并非镶嵌任何宝石,而是自然收拢、盘绕,形成一簇仿佛正在燃烧的、凝固的暗金火焰。传说中,唯有持此权杖者,其虔诚之念方能穿透凡俗壁障,直达神明耳畔。
祭神台周围,九道身影如同扎根于黑暗的古老磐石。大教主兖愘居中,八位身着深紫绣银星纹祭袍的长老分列八方。他们皆闭目垂首,双手结成古老而神秘的“祈神印”,枯槁的手指间流淌着微弱却坚韧的圣力光辉。九人的气息仿佛连为一体,形成一道无形却坚韧的屏障,将祭神台与凡尘彻底隔绝。
夜,死寂。圣都圛兴似乎也屏住了呼吸。祭神台之外,是绝对的、连风声都湮灭的虚空。夜空原本月朗星稀,澄澈如洗。
兖愘苍老而沉凝的声音,如同投入古潭的第一颗石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并未睁眼,唇齿开合,吐出一个古老晦涩、蕴含着神性力量的音节。紧接着,八位长老如同精密的机括被启动,同时以不同的音调、节奏,吟诵起涅世教传承万载、唯有九位最高阶神官方能通晓的《通天祝颂祷文》。
祷文起初低沉而缓慢,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在空旷的祭神台上空盘旋、碰撞。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拥有实质的重量,撞击在冰冷的黑曜岩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又似乎引动了其上铭刻的符文,蓝紫色的幽光流淌得愈发急促。
祇暄感到手中的驭生权杖微微一震,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自杖身涌入掌心,沿着手臂迅速蔓延至全身,驱散了祭服带来的寒意,也让她紧绷的心神有了一丝奇异的安定。她闭上眼,努力放空自己,将所有意念都凝聚于权杖,凝聚于那虚无缥缈却又至高无上的神明。
随着九位长老颂祷声的层层叠加,速度越来越快,音调越来越高亢,如同无数把无形的刻刀在虚空中疯狂凿刻。祭神台上方的景象,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
原本澄澈的夜空,毫无征兆地,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搅动!大团大团浓墨般的乌云凭空涌现,翻滚着、咆哮着,从四面八方向祭神台正上方疯狂汇聚!速度之快,如同奔腾的兽潮!顷刻间,便将皎月星辰彻底吞噬!一股股阴冷刺骨、带着硫磺与焦土气息的狂风,从不可知的深渊呼啸而至,猛烈地冲击着九位长老结成的圣力屏障!屏障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乳白色的光晕剧烈摇曳,仿佛随时会被这来自神罚之地的罡风撕碎!
“轰——咔——”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如同撕裂天穹的巨神之矛,毫无预兆地从那翻涌的墨云中心狠狠劈落!瞬间照亮了整个祭神台!祇暄紧闭的眼睑下,感受到一片灼目的白光!震耳欲聋的霹雳紧随而至,仿佛直接炸响在她的灵魂深处!狂暴的能量狠狠撞击在圣力屏障上,发出令人心绞的碎裂声!
九位长老的身体同时剧烈一震!颂祷声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但旋即被更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变得愈发急促、高亢、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献祭意味!他们的脸色在圣光和闪电的映照下,一片惨白,额角青筋暴起,汗水浸透了深紫的祭袍。
祇暄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头痛!难以想象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颅内疯狂搅动!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一股蛮横的力量从身体里强行抽离!眼前不再是摇曳的圣光与闪电,而是一片炫目到极致的、无边无际的蓝白!
蓝,是纯净到虚无的苍穹之色;白,是翻涌奔腾、无边无际的云海。
她发现自己正赤足站在一片柔软的云层之上。脚下,一条由流动的星辉与乳白云气凝结而成的阶梯,凭空出现,一级一级,向着那望不到尽头、深邃得令人心悸的蓝白苍穹深处延伸而去。
没有犹豫,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召唤驱使着她。她低头,看见自己手中依然紧握着那柄暗金色的驭生权杖。权杖在此刻仿佛成了她唯一的依凭。她抬起脚,踏上了第一级云阶。
一步,又一步。
云阶温润而富有弹性,踩上去悄无声息。四周是绝对的寂静,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沉重地敲打着耳膜。她不停地向上走着,目光紧盯着阶梯延伸的方向,那里只有永恒不变的蓝与白,仿佛通往宇宙的尽头。时间失去了意义,空间失去了边界。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阶梯依旧无穷无尽,前方的景象没有任何变化。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来时的路,消失了!
身后,哪里还有什么云阶?只有一片翻滚不息、深不见底的云海深渊!无尽的云气在其中缓慢旋转,形成巨大的漩涡,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吸力!仿佛只要她后退半步,就会立刻被吞噬,万劫不复!
无路可退!前路渺茫!
“为什么——?”
积压已久的悲愤、不甘、委屈、恐惧,如同压抑千年的火山,在这一刻彻底爆发!祇暄猛地仰起头,向着那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苍穹,向着那制造了这绝望阶梯的神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呐喊!她双手用尽全身力气,将驭生权杖高高举过头顶,权杖顶端的凝固火焰仿佛也在她的愤怒中微微震颤!
“既然往前是不归路!往后是万丈深渊!又为何要选中我一介弱女子?为什么要把这亡国的重担强加于我?为什么?”
凄厉的质问声在无垠的蓝白云境中回荡,却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没有激起丝毫涟漪。没有雷霆震怒,没有神谕降临,甚至没有一丝风的回应。只有那永恒的、冰冷的、漠然的蓝与白,无声地嘲笑着她的渺小与徒劳。高高在上的神明,根本不屑于回答蝼蚁的质问。祂只是冷酷地编织好命运之网,然后冷眼旁观,看着猎物在其中挣扎、窒息。
巨大的无力感和被彻底遗弃的冰冷,如同冰锥刺穿了祇暄的心脏。就在她心神剧震,意志濒临崩溃的刹那——
“轰隆——”
现实中的祭神台上方,那翻涌的墨云中心,仿佛被祇暄的质问彻底激怒!一道比之前粗壮数倍、蕴含着毁灭气息的赤红闪电,如同咆哮的灭世狂龙,带着焚尽一切的恐怖威能,撕裂层层叠叠的乌云,无视了九位长老拼尽全力维持的、已然布满裂痕的圣力屏障,精准无比地、狠狠地劈落!
目标,直指祇暄手中高举的驭生权杖!
“呃啊——!”
祇暄只感到一股无法抗拒、足以熔金断玉的恐怖力量,顺着权杖狠狠贯入她的双臂!剧痛伴随着强烈的麻痹感瞬间席卷全身!双手如同被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穿,完全失去了知觉!
“当啷——!”
一声清脆的、带着无尽回响的金石交击声,在死寂的祭神台上炸开!
那柄象征着沟通神明、承载着祇暄和整个帝国最后希望的驭生权杖,脱手而出,划过一道暗金色的弧线,重重地摔落在冰冷坚硬的黑曜岩石台上!权杖顶端那簇凝固的火焰纹路,在撞击的瞬间似乎黯淡了一下。
祇暄的身体猛地一颤,眼前那片蓝白云境如同破碎的镜子般轰然消散!剧烈的头痛和双臂的麻痹感依旧存在,冰冷的石台触感却无比真实地传来。她失魂落魄地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静静躺在脚边不远处的驭生权杖。它躺在那里,暗金色的光泽似乎蒙上了一层尘埃,不再有之前那种温润神圣的感觉,反而透着一股冰冷的、被遗弃的漠然。
环绕祭神台的颂祷声戛然而止!
“噗——”
大教主兖愘首当其冲,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深紫的祭袍前襟瞬间染上一片刺目的暗红!他身体剧烈摇晃,脸上血色尽褪,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全靠强大的意志力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其余八位长老亦同时闷哼出声,七窍之中皆有细微的血丝渗出,结成祈神印的双手无力地垂下,周身萦绕的圣力光辉彻底熄灭,气息萎靡到了极点。九人望向祭神台中央的目光,充满了惊骇、后怕,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对神明之怒的恐惧!
若非那驭生权杖材质神异,天生不导电,更蕴含一丝圣神本源之力,方才那道蕴含神罚意志的赤红雷霆,足以让手持它的祇暄瞬间化为飞灰!即便如此,强行中断仪式的反噬,也几乎耗尽了他们九人的本源。
死寂。
比仪式开始前更沉重、更绝望的死寂,笼罩了整个祭神台。只有九位神官粗重痛苦的喘息声,以及祇暄失神望着地上权杖时,那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破碎的呼吸声。
神的意思,已然昭然若揭。
那权杖在她手中坠落的声音,仿佛就是这摇摇欲坠的帝国,最终崩塌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