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青藤藏雪
章一:雪落青藤
青藤中学的开学日总在冬至前后。雪片像被谁撕碎的宣纸,白得没有一丝墨迹。林砚把自行车停在车棚最角落,车把上挂着一只脱线的帆布包,包侧插着一卷用保鲜膜缠着的宣纸——那是他昨夜画坏的梅花,舍不得扔。他低头锁车,睫毛上沾着雪,像两排细小的烛芯,呼出的白气一瞬就凉了。
“同学,借过。”身后有人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松木般的清冽。林砚回头,看见一个穿黑色长大衣的少年,单手拎着琴盒,肩头落满雪,像从极夜里走出的巡礼者。少年右耳戴着一枚银色耳扣,冷光闪了一下,林砚忽然想起自己画坏的梅花——那花蕊里就缺这一点银。
他侧身让路,两人肩膀在狭窄的车棚入口轻轻相擦。雪落在少年睫毛上,没化,像一枚小小的冰刻。林砚想说句“欢迎来到青藤”,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极轻的“雪大,路滑”。少年点头,没笑,却伸手替他拍了拍帽檐上的雪,动作自然得像旧友。那一瞬,林砚听见自己心跳“咔哒”一声,像有谁把一枚齿轮轻轻扣进了他的胸腔。
上午的入学考,林砚被分在最后一排。数学卷发下来时,他才发现自己没带2B铅笔。监考老师背着手在讲台前转圈,他正犹豫要不要举手,一支削好的铅笔从斜后方滚过来,停在他手边。铅笔末端刻着一个小小的“嵇”字,笔杆还留着松木原纹。林砚回头,看见车棚里的少年坐在倒数第三排,正低头写名字——嵇雪川。三个字写得极瘦,像雪里抽出的冰棱。
考完离场,嵇雪川在走廊尽头等他。两人隔着人潮对视,谁也没先开口。直到楼梯口的广播响起《青藤校歌》,嵇雪川才抬手,把林砚帽檐上不知何时又沾的一撮雪轻轻掸掉,说:“一起走吗?”声音低而稳,像雪下暗涌的春泉。林砚点头,两人并肩下楼,脚步在空荡的楼梯间里回声重叠,像两条原本平行的琴索,忽然被同一只手拨响。
中午食堂人太多,他们端着托盘站在角落。嵇雪川把唯一的一碗桂花酒酿圆子递给林砚,说自己不爱吃甜。林砚舀第一勺时,在碗底捞出两颗连在一起的圆子,像一对小雪人。他抬头想分给嵇雪川,却看见对方正用一次性筷子在桌面上排出一行小小的“川”字,笔画相连,像一条无声的河。那一刻,林砚忽然明白,所谓“投契”,就是你不说,我也懂你不爱吃甜,却还愿意把最甜的留给我。
傍晚分班榜贴出,两人都在高一(三)班。教室里窗棂结着冰花,班主任让他们按身高排座。嵇雪川比林砚高两指,却悄悄弯了膝,于是两人成为同桌。排完座,老师让写“我的理想”。林砚写:想成为一个能让纸上的花自己开的人。嵇雪川写:想拉琴给雪听。他们交换纸条,林砚在嵇雪川的字迹旁画了一朵小小的六瓣梅,嵇雪川则在林砚的理想句尾添了一枚极淡的音符,像雪落无声。
晚自习前,林砚去水房洗毛笔。水龙头冻住了,他呵出的白气在金属表面结霜。嵇雪川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小瓷杯,接了温水,把笔锋浸进去,说:“冻笔伤花。”林砚道谢,指尖碰到对方虎口,发现那里有一道极细的划痕,像琴弦勒出的伤。他想问,嵇雪川却先开口:“以后一起回家吧,雪大路滑。”林砚笑,说:“好。”那一刻,雪落在窗外樟树上,“簌簌”地,像谁在悄悄撕信。
夜里九点,放学。两人推着车走出校门,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嵇雪川忽然停下,从琴盒里抽出一条暗红色的羊绒围巾,绕到林砚颈上,说:“你嘴唇都冻白了。”围巾带着松木与雪松混杂的气息,像雪原里燃起的火。林砚想说谢谢,却见嵇雪川低头替他理好流苏,睫毛在路灯下投出一弯极浅的弧,像新月落进雪里。他忽然不敢呼吸,怕一呼气,就把那新月吹化了。
到家门口,林砚母亲探出窗喊:“阿砚,新同学吗?”他回头,嵇雪川站在雪里,琴盒背在右肩,左耳的银扣被路灯照得发亮。林砚答:“同桌。”母亲笑,说:“请人家进来喝姜茶。”嵇雪川摇头,说:“阿姨,改天。”声音被雪夜滤得柔软。林砚站在门廊下,看对方背影被雪一点点抹淡,忽然想起自己画坏的梅花——原来那花缺的不是银,是雪。
夜里,林砚把宣纸摊开,用淡墨补了一整枝雪梅。花蕊处,他点了极细的一抹银,用的是嵇雪川铅笔芯刮下的粉。画完,他在左下角题字:雪藏青藤,川行砚底。落款时,墨汁在“川”字尾端微微晕开,像谁不经意的一声叹息。
窗外雪还在下,落在樟树上,“簌簌”地,像两排琴索,被同一只手轻轻拨响。林砚把画贴在床头,熄灯。黑暗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咔哒咔哒”,像那枚齿轮开始转动,带着他往更深的雪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