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青藤藏雪】
章二 松风与雪纹
开学第一周,课程表像一张刚裱好的宣纸,洁白得令人不敢落墨。林砚却在第三行就用铅笔轻轻描了一道——周四第七节,音乐鉴赏。那节课在高二(一)班合上,阶梯教室后排有一架老旧的黑色三角钢琴,琴盖裂了缝,像一条不肯愈合的伤口。嵇雪川说,那琴是德国来的旧牌子,琴弦用了十七种金属,雪天会微微走音,却更接近人声。林砚不知道他何时踩的点,只记得对方说“更接近人声”时,睫毛垂得很低,像怕惊动谁。
周三夜里,雪停了。空气里浮着一层碎银般的冰晶,月亮大得过分,像谁把圆规的脚支在天幕上,用力画了一笔。林砚趴在书桌前给生物作业配图——蟾蜍神经系统,墨线要细到0.1毫米,否则实验分会扣半格。画到第三只神经节时,手机亮了一下,屏幕在黑暗里像一汪冷泉。
嵇雪川:【醒着?】
林砚:【嗯,画图。】
嵇雪川:【开窗。】
林砚愣了半秒,推开窗。寒气“哗”地涌进来,像一柄薄刃。楼下路灯旁,嵇雪川穿着校服外套,外面却套一件深灰色的羊毛长大衣,琴盒背在身后,像刚下夜行列车。他抬头,右手举到肩侧,轻轻晃了一下,指尖夹着一张折成细长条的乐谱,白得几乎透明。
林砚用嘴形问:“现在?”
嵇雪川点头,把乐谱插进琴盒侧袋,双手插兜,转身往教学楼走。林砚听见自己心跳“咚”地一声,像墨瓶打翻,溅得满纸乌青。他披羽绒服、拎钥匙,猫一样踩着楼梯下去。母亲已经睡了,门厅留一盏壁灯,昏黄得像旧唱片。林砚换鞋时,听见自己呼吸在墙面上撞出短促的回声,像谁在悄悄击鼓。
教学楼侧门没锁,门卫大叔的收音机搁在桌上,咿咿呀呀放着《贵妃醉酒》。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黑漆漆的走廊,脚步声像两枚棋子,落在棋盘最角落。阶梯教室的门把生了铜绿,嵇雪川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校园卡,轻轻一别,锁舌“哒”地缩回去。林砚想问“你怎么知道”,却见对方已经摸到墙边,把灯闸推上——只开了一盏舞台灯,光柱像一束倾斜的月光,恰好罩住那架老钢琴。
琴盖掀起时,一股陈年的木屑味飘出来,像雪里埋了多年的松枝。嵇雪川把乐谱摊在谱架,指尖在低音区按了三个音,弦列震动,灰尘在光柱里起舞。林砚坐在第一排,把羽绒服拉链拉到顶,仍觉得冷。嵇雪川侧头看他,声音低却稳:“德彪西《雪上足迹》,听过?”林砚摇头。嵇雪川笑,极轻,像冰面裂开第一道纹:“那就当第一次。”
前奏落下时,林砚听见窗外樟树枝上的积雪“簌”地掉下一块,像替谁鼓掌。旋律是碎的,一小节里换三种踏板,像有人踩着雪在原野里来回找路。嵇雪川的背脊在舞台灯里削成一片薄刃,右手无名指缠着创可贴,白得刺眼。弹到第三页,他忽然把踏板全放掉,音粒变得干而硬,像冻土。林砚屏住呼吸,指甲在掌心掐出四枚新月。最后一个和弦是空的,像一口井,井壁结满霜。嵇雪川手停在半空,迟迟不落下,直到弦鸣彻底消失,才抬眼看他:“像不像我们?”
林砚喉咙发紧,没出声。嵇雪川起身,走到他旁边坐下,两人肩膀隔一拳,却同时感到那一拳的距离里有雪在烧。嵇雪川把乐谱折成原来那条细长,递给他:“送你。”林砚接过,纸面还残留对方指尖的温度,像一块极薄的暖玉。他低头,看见谱角用铅笔写了一行极细的小字:
——“给阿砚,愿你的蟾蜍神经系统也能下雪。”
林砚笑出声,声音在空教室里撞出短促的回声。嵇雪川侧头看他,睫毛在舞台灯里投下一弯极浅的弧,像新月落进雪里。那一瞬,林砚忽然想伸手去碰那弧,却见对方先站了起来,说:“该回去了,明早还有早读。”声音低而哑,像雪里燃尽的火。
回宿舍区的路比来时更静,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碎裂声,像谁在悄悄撕信。到樟园岔路口,嵇雪川停步,把琴盒换到左肩,右手伸进大衣口袋,掏出一只小小的松木哨,比拇指略长,吹口处磨得发亮。他递过来:“路上无聊,吹着玩。”林砚接过,指尖碰到对方掌心,一片冰凉,却带着微微的潮,像雪下藏着的春泉。
“晚安。”嵇雪川说,声音被夜色滤得柔软。他转身往国际部宿舍走,背影很快被路灯与雪合力抹淡。林砚站在岔路口,把松木哨抵在唇边,轻轻一口气,哨音清越,像一条细线,把夜色缝开一道极细的缝。远处,嵇雪川脚步没停,却抬起右手,在空中轻轻挥了一下,像回应。
周四第七节,音乐鉴赏。阶梯教室挤满了人,暖气开得太足,窗上蒙着雾。老师放《荒山之夜》,喇叭老旧,低音嗡嗡像牛蝇。林砚坐在倒数第三排,嵇雪川在右侧,两人之间隔一条过道。课到一半,老师让闭眼想象“地狱里狂欢的亡魂”。林砚闭眼,却听见极轻的一声哨音,从过道那边传来,像一条银线,把浑浊的铜管全数吊起。他睁眼,看见嵇雪川右手藏在桌斗里,松木哨抵在唇边,眼睛却仍闭着,睫毛在暖气里微微颤动,像雪落在火塘上方,迟迟不化。
下课铃响,老师拖堂五分钟。林砚把笔记本合上,发现扉页多了一行铅笔字:
——“今晚继续?带蟾蜍。”字迹极瘦,像雪里抽出的冰棱。他侧头,嵇雪川已起身,琴盒背在右肩,左耳银扣被窗外的天光映得发亮。人潮推挤,两人被冲散,林砚却在那片嘈杂里听见自己心跳“咔哒”一声,像又一枚齿轮扣进胸腔,带着他往更深处走。
夜自习结束,实验楼生物室。门虚掩着,留有拇指宽的一道缝,暖黄的灯光从缝里漏出,像一柄薄刃切在走廊的黑暗里。林砚推门,嵇雪川已坐在实验台旁,白大褂套在校服外面,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清晰的桡骨线条。显微镜边摆着那只熟悉的松木琴盒,像一位沉默的旅人。台上铺一张白色搪瓷盘,盘里蹲着一只姿态温驯的蟾蜍,背脊布满深褐色疣粒,像一枚枚被雪半掩的松果。
“我跟老师申请做神经反射拓展实验,”嵇雪川抬眼,声音低而稳,“它叫阿伏。”林砚愣了半秒,笑出声:“你给蟾蜍取名?”嵇雪川也笑,极轻,像冰面裂开第二道纹:“尊重实验对象。”他说着,用玻璃棒轻触蟾蜍上颚,蟾蜍慢吞吞闭眼,喉袋鼓动,像在说“可以开始”。
实验步骤繁琐,两人却配合得极顺——林砚负责绘图与记录,嵇雪川操作器械,偶尔抬头,用眼神确认下一刀位置。显微镜下的神经细如发,却在冷光灯里泛出极淡的银,像雪夜里的电线。林砚画到第十个神经节时,嵇雪川忽然把解剖针放下,说:“换我画,你手酸。”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度。林砚没逞强,把位置让出,却在对方俯身的一瞬,看见他后颈凸起的第七颈椎,在灯光下投下一粒细小的阴影,像雪上的一枚足迹。他忽然想伸手去碰,却见嵇雪川已拿起笔,在图纸上落下一道极稳的线,比他自己画的更细,却更有力量,像雪里埋住的春泉,悄悄顶开冻土。
实验结束,蟾蜍被送回恒温箱。两人洗手,水流“哗哗”作响,像一场无人知晓的小雨。嵇雪川先关水,甩了甩指尖,忽然开口:“下周六,市青少年室内乐赛,我缺一个翻谱的。”声音低而哑,像雪里燃尽的火。林砚抬眼,在镜面上与他对视,水汽蒙住两人的脸,却遮不住眼底那点跳动的小小火光。他点头:“好。”嵇雪川笑,极轻,像冰面终于裂开第三道纹,却迟迟不碎。
回宿舍的路上,雪又下了起来,比先前更密。两人并肩,脚印在雪地上排成两条平行的黑线,像五线谱,等谁去填音符。到樟园岔路口,嵇雪川停步,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松木哨,抵在唇边,轻轻一口气。哨音清越,像一条细线,把夜色再次缝开。林砚站在原地,看对方背影被雪一点点抹淡,忽然想起显微镜下那根泛着银光的神经——那么细,却能把整个黑夜点亮。
他低头,把松木哨抵在唇边,回应一声。雪落在哨口,瞬间化掉,像谁偷偷尝了一口甜。远处,嵇雪川脚步没停,却抬起右手,在空中轻轻挥了一下,像在说:我听见。林砚站在雪里,听见自己心跳“咔哒咔哒”,像又一枚齿轮扣进胸腔,带着他往更深处走,走向一场无人知晓的暴雪,也走向一场无人知晓的早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