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青藤藏雪】

章三　弦上月，纸上春

　　十月末的青藤，雪意尚未褪尽，风却已带了湿软的草味。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美术选修，教室在山顶小阁楼，窗棂半朽，松香与油画剂混着山岚，像一杯凉透的锡兰红茶。林砚推门进去，看见嵇雪川背对门口，立在最后一排长案前，正低头调松节油。午后残光斜照，把他后颈的绒毛镀成淡金，像一张被岁月磨旧的乐谱，轻轻一抖就会落下碎金般的音符。

　　这节课做“综合材料拼贴”。老师让大家“把冬天撕碎，再贴成春天”。林砚带了一卷昨夜新画的雪梅，宣纸太薄，被炭笔压出几道裂口，像干涸的河床。他刚把画摊平，旁边伸来一只手——指节瘦长，虎口那道旧痕已褪成浅白，却仍能一眼认出。嵇雪川没说话，只把自己带来的材料一字排开：一张泛黄的五线谱、半幅撕碎的小提琴防潮布、三片去年落在琴盒里的槭叶，叶脉被雪浸得透明，像冻住的蝉翼。

　　“合作？”嵇雪川开口，声音低到只有气音。林砚点头，心脏却莫名重重一落，像有人在胸腔里推下第一枚黑键。两人并肩站定，肩与肩隔一拳，袖口偶尔擦过，发出细碎的“沙沙”，像雪粒落在干稻梗上。嵇雪川负责“撕”，林砚负责“贴”，动作默契得近乎荒唐——五线谱被撕成不规则的条，一松手便蜷成早春的小溪；防潮布的银灰纤维被镊子挑起，贴成薄而脆的冰面；雪梅的碎片最后才落上去，花蕊处沾了松节油，泛起半透明的泪光，像雪里藏住的灯。

　　下课铃响，老师绕着长案点评。走到他们面前时，突然“咦”了一声，伸手去揭那幅拼贴——原来林砚在最底下，用淡墨写了两行极细的字：

　　「雪在弦上，春在纸背。」

　　老师笑，说像情诗。教室里一阵起哄，林砚耳尖瞬间烧红，却感觉身旁的嵇雪川极轻地往前半步，把他挡在起哄的视线之外。那半步带着松节油与雪松混杂的气味，像一场不动声色的小雪，悄悄把全世界的喧嚣都按进静音。

　　傍晚，两人被留下来值日。阁楼窗外是山脊，残阳像一枚被按扁的杏脯，软软地淌着蜜。嵇雪川踩着椅子擦黑板，袖口滑到小臂，露出内侧一道新伤——细而直，像琴弦勒出的白线。林砚站在下面递抹布，指尖碰到那道伤，脱口问：“怎么弄的？”嵇雪川没立刻答，只把板擦放进纸盒，跳下椅子，才低声道：“昨晚调弦，E弦滑了。”说得轻描淡写，却下意识把袖口往下拉。林砚没追问，只在转身时，忽然抓住对方手腕，把袖子重新卷上去，动作比自己想象中更稳：“伤口要透气。”四个字，像四粒小小的炭火，落在雪地里，发出极轻的“嗤”的一声。

　　嵇雪川垂眼看他，眸色深得像刚被松节油擦过的黑曜石，映出林砚自己的倒影——微微皱着眉，嘴角却抿得认真。两人都没再说话，直到夕阳彻底收走最后一抹光，阁楼里只剩窗外山岚的反射，淡得几乎透明。嵇雪川忽然伸手，从林砚左鬓旁拈下一丝宣纸纤维，声音低而哑：“沾到了。”指尖擦过耳廓，像一片雪落在火炭上，瞬间化成带着温度的潮。

　　回宿舍区的山路有一百零三级台阶，雪后湿滑。嵇雪川拎着琴盒，林砚抱着画夹，两人一前一后，影子被路灯拉得极长，像两条不肯交汇的平行线，却在每一个灯柱下短暂地重叠。走到第五十三级，嵇雪川忽然停步，没回头，只把琴盒换到左手，右手伸到背后，掌心向上。林砚愣了半秒，把自己的右手放上去，掌心相贴，十指自然错开——没有握手，也没有扣紧，只是轻轻贴着，像两片雪落在同一根枝桠上，靠体温暂时不化。

　　剩下的五十级台阶，他们谁也没说话，却每一步都踩在同一拍心跳上。到岔路口要分开时，嵇雪川才松开手，低头在口袋里摸了一下，递过来一张折成指甲盖大小的五线谱纸条。林砚回宿舍才敢打开——上面用极细的铅笔写着一行高音谱号，后面跟着五个音：D-E-A-D♭-C。他把纸条按在桌面，用口琴一个个试，最后发现那是德彪西《月光》开头的一句，却故意把倒数第二个音降了半度，像把月亮按进水里，再轻轻掰弯。

　　周六清晨，市青少年室内乐赛。场馆在老城区歌剧院，穹顶高而旧，灯一开，金色灰尘像雪崩。嵇雪川的弦乐四重奏被排在第二场，林砚坐在后台侧幕，替他翻谱。上台前，首席小提琴手忽然腹痛，组委会临时让嵇雪川顶第一小提琴。他换琴时，手指在弦上按了几下，眉心微蹙——E弦音准偏高，可后台没有备用弦。林砚在旁边看见，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跑。

　　他跑过三条街，找到最近一家琴行，却只剩最后一根德国产E弦，包装被压皱，弦身却亮得惊人。林砚掏出所有零花钱，又押上自己画的一幅小水彩，才换来那根弦。回剧场时，离上台只剩三分钟。他在侧幕把弦递给嵇雪川，指尖被风吹得通红，像五粒小小的山楂。嵇雪川没道谢，只把旧弦拆下，新弦装上，调音时侧头看他，声音低得只能气音传递：“别怕，我带你回家。”一句话，像把林砚整个扔进温泉里，再被缓缓托出水面。

　　演出极成功。返场曲加演《月光》，嵇雪川在第二主题加入一处极轻的降半音，像把月亮悄悄掰弯给一个人看。台下掌声潮水般涌起，林砚站在侧幕，忽然觉得那潮水全是自己心跳的回声。谢幕后，后台乱成一锅滚粥，指挥与乐迷围得水泄不通。嵇雪川却把琴盒往林砚怀里一塞，拉着他的手，从安全通道一路跑下旋转楼梯。楼梯间灯声昏黄，他们的脚步“咚咚咚”砸在水泥墙上，像两粒失控的鼓槌，把整座旧剧院敲成一面巨大的定音鼓。

　　出口是剧院后门，一条被法国梧桐封死的小巷，雪光从叶缝漏下，像无数碎裂的镜子。两人喘得说不出话，却同时笑出声。嵇雪川背靠着长满青苔的墙，低头看林砚，额前的发被汗水打湿，像一场无声的小雨。他伸手，用拇指去擦林砚眼尾被汗水腌出的红，声音低而哑：“跑什么？”林砚抬眼，路灯在对方瞳孔里投下一枚小小的光斑，像一枚被雪包住却仍在燃烧的灯芯。他喉结动了动，没出声，只伸手抓住嵇雪川的领口，往下一拉——

　　不是吻，只是额头抵着额头，呼吸撞在一起，像两股雪崩后的洪流，终于找到同一条河床。嵇雪川的手悬在半空，顿了一秒，才落在林砚后颈，掌心滚烫，像把最后一点温度也递过去。两人谁都没闭眼，睫毛几乎相触，每一次呼吸都掀起细小的风，把对方眼里的光斑吹得微微晃动。那一刻，世界退得很远，只剩雪光、汗味、心跳，以及一根刚刚换上的E弦，仍在空气里轻轻震颤，像在说：我作证。

　　回学校的地铁末班，车厢空得可以听见铁轨的咳嗽。他们坐在最后一排，膝盖偶尔相碰，像两枚被磁化的铁屑。嵇雪川把琴盒竖在脚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折成指甲盖的五线谱纸条，展开，用铅笔在后面又补了一行：

　　「月光弯了，雪也弯了，我们回家。」

　　写完后，他折回原来大小，递给林砚。林砚没立刻接，只伸手握住对方执笔的指尖，轻轻往自己唇边碰了一下，像碰一根刚刚调好的弦——温度从指尖一路烧到耳后，却谁都没有松手。地铁穿过隧道，窗外广告灯牌一闪而逝，像无数被倒带的白昼。那一刻，林砚忽然明白，所谓“青春”，不过是把一场大雪，活生生走成了春水；而把一场大雪走成春水的路上，有人递给你一根E弦，有人替你降半度音，有人用额头抵住你的额头，说：别怕，我带你回家。

　　出站已是凌晨一点。青藤校门紧闭，保安亭亮着疲倦的灯。两人绕到后山围墙，那处铁栅栏缺了根竖条，是他们无意中发现的秘密。嵇雪川先钻，再把琴盒递进去，最后伸手拉林砚。雪后的山坡滑得像涂了油，林砚脚下一溜，整个人扑进对方怀里，额头“咚”地撞在锁骨上，撞出两声闷哼。嵇雪川下意识揽住他的腰，掌心隔着羽绒服仍能感觉到那颗急速跳动的心脏——像一粒被冻住的种子，正在两人之间悄悄裂壳。

　　他们没立刻松手，反而像被同一根无形的弦牵住，越靠越近，直到鼻尖相触。林砚听见自己血液在耳膜里鼓噪，像一整支铜管乐团失控地热身。嵇雪川的呼吸落在他唇角，带着雪后松针的凉，却一路烧到胃里。就在两人几乎要越过那最后一道薄如冰面的距离时，远处保安亭忽然亮起手电，光柱像一柄长刀，直直劈过来。嵇雪川猛地侧身，把林砚压进围墙阴影里，自己的背脊却暴露在光线下，瞬间被照成一张过曝的底片。保安的脚步声“咯吱咯吱”踩雪靠近，手电光在墙根来回扫，像捕猎的探照灯。林砚屏住呼吸，额头抵着嵇雪川的肩窝，听见对方心跳——比自己更乱，却更响，像要把整个雪夜都震裂。

　　保安终于走远，铁门“咣当”一声重新合上。两人却都没动，仍保持着那个近乎拥抱的姿势，直到雪落在睫毛上，化成细小的水声。嵇雪川低头，用极轻的气音在林砚耳边说：“回去吧，雪大了。”声音哑得不像话，却带着笑，像把一整场雪都笑成了春水。林砚点头，却没立刻松手，而是伸手替对方拍掉肩头的雪，指尖一路往下，最后停在琴盒背带那道新磨出的折痕上，轻轻抚了一下，像安抚一只受惊的鸟。嵇雪川垂眼看他，瞳孔深得能映出整片雪夜，却只在眼底留一粒小小的、正在融化的光。

　　宿舍区岔路口，两人终于分开。雪落在樟树上，“簌簌”地，像两排琴索，被同一只手轻轻拨响。林砚站在门廊下，看嵇雪川背影被雪一点点抹淡，忽然想起那幅拼贴——雪在弦上，春在纸背。原来所谓“春天”，不过是把一场大雪，活生生走成一条河；而把大雪走成河的夜里，有人替你降半度音，有人用额头抵住你的额头，说：别怕，我带你回家。他低头，把松木哨抵在唇边，轻轻回应一声。雪落在哨口，瞬间化掉，像谁偷偷尝了一口，甜得令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