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青藤藏雪】
章四 昼与夜之间,一条暗河
十一月的青藤,雪意渐收,白昼被拉得漫长而稀薄,像一张反复漂洗过的宣纸。周五傍晚,最后一节是体育选修,林砚报了羽毛球,嵇雪川却在隔壁网球班。两片场地只隔一道墨绿铁丝网,球声此起彼伏,像两股不同节奏的鼓点,偶尔交错,便溅起一阵突兀的回声。
林砚打球轻而刁,手腕一翻就是一道白羽的弧,像雪雁掠水。嵇雪川的网球却重且疾,球拍击球的瞬心音沉闷,像松木低音炮。两堂课中间有十分钟休息,林砚隔着铁丝网冲他抬了抬下巴,嵇雪川正用毛巾擦后颈,看见他,右手在空中虚握了一下——像抓住一颗并不存在的羽毛球,又松开,掌心向上,轻轻一抛。林砚看懂,那是“等我”的意思。于是他多打了三个球,故意把最后一个高挑到灯杆上,白羽挂在网绳,像一面投降的小旗。他趁机弯腰穿过铁丝网缺口,钻进网球场。
网球班还在做截击练习,嵇雪川却被教练特许休息——理由是“手腕旧伤”。林砚不信,趁对方低头系鞋带,伸手去掀他护腕。护腕下,一道两指长的红痕蜿蜒,像新换的E弦在腕骨处勒出的血线。林砚指尖刚碰到,嵇雪川立刻反手扣住他手腕,掌心滚烫,声音却低:“别在这儿。”四个字,像把一粒炭火按进雪里,发出极轻的“嗤”的一声。
放学后,两人被留下来整理器材。体育馆地下室的灯管老旧,启动器“哒哒”闪了几次才亮,像迟到的观众。羽毛球网要叠成方砖,网球拍得按编号归柜。做完最后一项,林砚把灯一关,黑暗瞬间涌上来,带着尘与松胶的冷味。他背靠着排球笼,听见自己心跳在胸腔里来回撞,像困在玻璃瓶里的飞蛾。黑暗另一端,嵇雪川的呼吸也明显慢了半拍,却更重,像雪夜里的低音提琴,弓毛擦过弦,每一次都带出一阵细小的松香粉。
“手怎么回事?”林砚先开口,声音在黑暗里被放大,像投进水面的石子。对面沉默两秒,才有衣料摩擦声,接着是拉链“嗤啦”——嵇雪川把护腕整个扯下来,递给他。林砚摸索着展开,布料内侧竟绣着一行极细的银线:
——「D.S. al Coda」
音乐术语,意为“从记号处反复,然后跳到尾声”。林砚指腹抚过那行字,心跳忽然失速,像乐谱里被突然插入的切分音。他刚想开口,黑暗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扣住他后颈,掌心温度高得吓人。林砚被那股力道带着往前一步,额头撞上对方锁骨,发出低低的“咚”。嵇雪川的声音贴着他耳廓,哑得几乎听不见:“别问,信我。”三个字,像三粒烧红的铅弹,落进雪地里,发出极轻的“呲呲”声,却烫得他整片耳背都麻了。
黑暗把视觉关掉,其余感官便像被骤然推大的推子。林砚听见自己血液在耳膜里鼓噪,听见对方指尖在他后颈皮肤上来回摩挲,带着一点汗,像雪上落了一场小雨。他伸手,去找嵇雪川的腕骨,指尖碰到那条新鲜红痕,轻轻按下去——像按在一根尚未调准的弦上,弦身微颤,发出无声的求饶。嵇雪川呼吸猛地一沉,下一秒,林砚被整个压在排球笼的钢丝网上,冰冷的网格透过校服渗进背脊,却在接触到皮肤的瞬间被体温蒸出一层细小的雾。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每一次呼吸都掀起细小的风,把对方眼里的光斑吹得晃动。林砚忽然意识到,黑暗把距离重新丈量——昼与夜之间,原来只隔一条暗河,而他们此刻正站在河中央,脚下是即将开裂的薄冰。
“林砚。”嵇雪川第一次叫他的全名,声音低得近乎气音,却带着微微的颤,像E弦在高把位勉强拉出的弱奏,“如果我……”话没说完,体育馆天花板某处忽然“啪”一声脆响——老化的镇流器炸裂,火星溅在黑暗里,像一粒突然坠落的星。两人同时一震,嵇雪川的手下意识往下移,护住林砚的后脑,另一只手却迅速伸进口袋,掏出一支微型手电,“咔哒”点亮。光圈扫过,只见头顶灯管焦黑,一缕青烟正袅袅上升,像黑暗里被掐断的尾声。
光明回来的瞬间,黑暗里的所有暗涌被迫撤退。林砚背脊仍抵着钢丝网,却觉得刚才那层滚烫的温度正被迅速抽走,像潮水退离礁石,留下一地贝壳般的空。嵇雪川退后一步,低头把护腕重新缠好,动作极慢,像在给自己上镣铐。林砚张口,却听见自己声音哑得陌生:“以后……别一个人调弦。”嵇雪川抬眼,瞳孔深得像刚被松节油擦过的黑曜石,却只点了点头,像把一整场雪都咽回喉咙。
出体育馆,夜已黑透。校道两旁的樟树把路灯切割成细碎的银,落在地面,像被谁随手撒的玻璃珠。两人并肩走,影子被拉得极长,却在每一个路灯下短暂重叠。走到图书馆后的小斜坡,嵇雪川忽然停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A4纸,递给他。林砚展开,是一幅打印好的赛程表——
「青藤市中学生室内乐邀请赛」
时间:下周五晚19:00
地点:市音乐厅
参赛者:青藤中学弦乐四重奏(嵇雪川、……)
但原本写着“第一小提琴”的地方,被人用铅笔重重涂掉,改成:
「特邀钢琴:林砚」
林砚愣住,指尖在“特邀钢琴”四个字上摩挲,像摸一块尚未融冰的暖玉。嵇雪川开口,声音恢复了往日的低稳:“指挥同意的,曲目是德彪西《g小调弦乐四重奏》第三乐章,我需要你在尾声加一架钢琴的平行和弦,像雪上反光。”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只有你能弹。”六个字,像六枚烧红的钉子,一根根敲进林砚耳膜,烫得他整片背脊都微微发颤。
“我……”林砚刚想说什么,嵇雪川却忽然伸手,覆在他后颈,拇指在刚才黑暗里被掐红的那块皮肤上轻轻摩挲,声音低得近乎气音:“就当……陪我走一次暗河。”一句话,像把一粒火种按进雪里,却迟迟不熄,反而在冰层下烧出一条细小的、滚烫的通道。林砚抬头,看见对方左耳的银扣被路灯映得发亮,像一枚即将坠落的星。他点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好。”
接下来的七天,时间被压缩成一根紧绷的弦。白天他们照常上课,夜里却偷偷溜进音乐厅练琴。市音乐厅比学校旧琴房大十倍,穹顶高得能装下整个冬天。三角钢琴黑得发亮,像一面被雪擦过的夜空。林砚第一次试奏尾声时,嵇雪川把四重奏停在他左手第二拍,走过来,俯身在他耳侧轻声说:“再慢一点,像雪落进火塘,舍不得化。”声音带着微微的潮,像雪下暗涌的春泉。林砚指尖一颤,踏板晚抬了半拍,弦列的共鸣立刻变得湿润,像有人在空气里悄悄点了一盏灯。
周四深夜,排练结束。两人被锁在音乐厅后台——保安巡楼时误以为没人。储藏室只有一盏应急灯,光线昏黄,像被岁月熬旧的蜜。墙角堆着报废的定音鼓,鼓面裂了口,露出木屑与灰尘。林砚坐在鼓沿,嵇雪川靠墙站着,手里拎着半瓶矿泉水,瓶壁凝着细小的水珠,像谁偷偷哭过。
“紧张?”嵇雪川问。林砚摇头,却听见自己心跳在空荡的储藏室里来回撞,像困在玻璃瓶里的夜莺。嵇雪川没再问,只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然后递给他。林砚接过,瓶口还残留对方唇边的温度,像一块极薄的暖玉。他低头喝水,喉结滚动,却听见嵇雪川忽然开口,声音低得近乎气音:“如果……明天我拉错一个音,你别停。”一句话,像把一粒火种按进雪里,却迟迟不熄,反而在冰层下烧出一条细小的、滚烫的通道。林砚抬头,看见对方左耳的银扣在昏黄灯光下微微发烫,像一枚即将坠落的星。他点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好。”
周五比赛日,傍晚突然下雪。市音乐厅外是旧法租界的梧桐,雪片落在枯枝上,像给一架巨大的钢琴按下无声的弱音踏板。后台化妆间拥挤,暖气开得太足,窗上蒙着雾。林砚穿一件白衬衫,领口被熨得微微发亮,却总觉得呼吸不畅。嵇雪川进来,把一件深灰色羊绒大衣搭在他椅背,声音低而稳:“穿这个,后台冷。”说完转身就走,却在门口停步,回头补了一句,“别怕,我在。”四个字,像四枚烧红的钉子,一根根敲进林砚耳膜,烫得他整片背脊都微微发颤。
演出开始。舞台灯一开,雪光被反射进穹顶,像谁把整片夜空倒扣下来。德彪西第三乐章的尾声,林砚在弦乐渐弱的拍子里加入钢琴,平行和弦像雪上反光,一寸寸把听众推向看不见的悬崖。最后一个和弦,他按嵇雪川的要求,踏板晚抬半拍,弦列的共鸣在空气里轻轻震颤,像一根即将断裂却迟迟不断的冰丝。全场安静三秒,才爆发出掌声,像潮水,像雪崩,像一整片春天被硬生生推回冬天。
谢幕后,后台乱成一锅滚粥。指挥与乐迷围得水泄不通,嵇雪川却把琴盒往林砚怀里一塞,拉着他的手,从安全通道一路跑下旋转楼梯。楼梯间灯声昏黄,他们的脚步“咚咚咚”砸在水泥墙上,像两粒失控的鼓槌,把整座旧剧院敲成一面巨大的定音鼓。出口是剧院后门,一条被法国梧桐封死的小巷,雪光从叶缝漏下,像无数碎裂的镜子。两人喘得说不出话,却同时笑出声。嵇雪川背靠着长满青苔的墙,低头看林砚,额前的发被汗水打湿,像一场无声的小雨。他伸手,用拇指去擦林砚眼尾被汗水腌出的红,声音低而哑:“跑什么?”林砚抬眼,路灯在对方瞳孔里投下一枚小小的光斑,像一枚被雪包住却仍在燃烧的灯芯。他喉结动了动,没出声,只伸手抓住嵇雪川的领口,往下一拉——
不是吻,只是额头抵着额头,呼吸撞在一起,像两股雪崩后的洪流,终于找到同一条河床。嵇雪川的手悬在半空,顿了一秒,才落在林砚后颈,掌心滚烫,像把最后一点温度也递过去。两人谁都没闭眼,睫毛几乎相触,每一次呼吸都掀起细小的风,把对方眼里的光斑吹得微微晃动。那一刻,世界退得很远,只剩雪光、汗味、心跳,以及一根刚刚拉完的E弦,仍在空气里轻轻震颤,像在说:我作证。
回学校的地铁末班,车厢空得可以听见铁轨的咳嗽。两人坐在最后一排,膝盖偶尔相碰,像两枚被磁化的铁屑。嵇雪川把琴盒竖在脚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折成指甲盖大小的五线谱纸条,展开,用铅笔在后面又补了一行:
——「暗河走完,天快亮了。」
写完后,他折回原来大小,递给林砚。林砚没立刻接,只伸手握住对方执笔的指尖,轻轻往自己唇边碰了一下,像碰一根刚刚调好的弦——温度从指尖一路烧到耳后,却谁都没有松手。地铁穿过隧道,窗外广告灯牌一闪而逝,像无数被倒带的白昼。那一刻,林砚忽然明白,所谓“青春”,不过是把一条暗河,硬生生走成一条光;而把暗河走成光的路上,有人递给你一根E弦,有人替你降半度音,有人用额头抵住你的额头,说:别怕,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