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青藤藏雪】
章五 雪融于指,春藏于唇
十二月的第一天,青藤中学突然宣布:高一年级提前进行“冬季研学”,目的地——市郊的“雾松林场”。三天两夜,住林场旧木屋,白天做植物标本,夜里观星。消息一出,全年级的雪还未化,已先沸腾成一锅滚粥。林砚把通知单塞进书包夹层,一抬头,看见嵇雪川倚在走廊尽头,左耳银扣被夕阳映得发亮,像一粒被雪包住却仍在燃烧的灯芯。两人隔着人潮对视,谁也没开口,却在同一秒移开视线——像怕惊动什么,又像怕惊动自己。
大巴车驶出城区时,天色已暗。车窗凝着雾,林砚用指节在玻璃上画了一朵六瓣梅,刚画完,旁边伸出一只手,用指甲在花心轻轻一点——梅蕊便有了银。嵇雪川坐在过道另一侧,右手伸过来,指尖沾着车窗的冷凝水,凉得惊人。林砚没回头,只在梅瓣下补了一行极细的小字:
——「D.S. al Coda」
然后用手掌把字捂化,水雾重新聚拢,像把秘密重新封进冰里。
雾松林场比想象中更旧。木屋顶是深赭色,雪压得低垂,像老人驼下去的背。房间是通铺,十六人一间,暖气用老式的铸铁炉,烧松木,噼啪作响。林砚进门时,嵇雪川已把琴盒放在最靠窗的铺位——那窗正对一片未冻的湖,湖心有一棵孤柳,枝条垂进雾里,像一柄悬而未决的弓。夜里熄灯前,老师再三强调“不准私自外出”,却在尾音里打了个滑,像故意留下一道缝。林砚听懂了,嵇雪川也听懂了,两人隔着十六排被窝,在同一秒翻身,把脸埋进枕头,心脏却“咚”地撞在床垫上,像两粒失控的鼓槌。
凌晨两点,林砚先醒。他穿一件单卫衣,蹑手蹑脚越过横七竖八的呼吸,推门时,铁合页发出极轻的“吱”,像谁在梦里咳嗽了一声。雪已停,月亮大得过分,把林场照成一座被搬空的玻璃罩。嵇雪川站在木屋转角,深灰色羽绒服敞着,里面只一件白衬衫,领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降的旗。他见林砚来,没说话,只把右手从口袋里抽出,掌心向上——一枚银色小口琴躺在掌纹里,像一弯被冻住的月。
两人并肩往湖边走。雪深及踝,踩下去发出“咯吱咯吱”的碎裂声,像谁在悄悄撕信。湖面结了层薄霜,却未冻实,月光一照,泛起细碎的银,像有人把一整条银河铺进水里。嵇雪川在柳树下停步,低头调口琴,呼吸吹在金属簧片上,瞬间凝成白雾。林砚蹲下去,用指尖在霜面上画了一朵倒置的梅——花心正对月亮,像把天空当纸,把月当灯。最后一笔刚落,口琴声忽然响起:德彪西《雪上足迹》,却比原版慢了一倍,每个音都拖着细碎的尾,像雪粒落在火塘上方,迟迟不肯化。
吹到第三句,嵇雪川忽然停住,把口琴递给他。林砚没接,只伸手按住对方手背,掌心相贴,十指自然错开——像两片雪落在同一根枝桠上,靠体温暂时不化。他低头,用额头抵住嵇雪川的肩窝,声音闷在羽绒服的绒毛里:“继续。”两个字,像两粒小小的炭火,落在雪地里,发出极轻的“嗤”的一声。嵇雪川便继续吹,这一次更慢,几乎把每个音都抻成一条透明的线,让月光穿过,再落在霜面上,发出极轻的“叮”,像冰在悄悄融化。
一曲终了,湖面霜层已薄得能看见水纹。林砚抬头,发现柳枝上不知何时结了层细小的冰凌,像一树被冻住的音符。他伸手去碰,冰凌“啪”地断裂,落进领口,凉得惊人。嵇雪川忽然笑出声,声音低而哑,像雪里燃尽的火。他低头,用唇去碰林砚颈侧那块被冰凌激出的红,一触即离,像替雪道歉,又像替春问路。林砚没动,只听见自己心跳“咚”地一声,像墨瓶打翻,溅得满纸乌青。那一刻,他忽然明白,所谓“初吻”,不过是把一条暗河,硬生生走成一束光;而把暗河走成光的夜里,有人用唇替你接住一粒冰,再把它暖成一滴水,落在颈侧,像一粒小小的、滚烫的星。
回木屋的路比来时更静,雪却开始下了,一片片大如鹅羽,落在肩头,迟迟不化。嵇雪川牵着林砚的手,掌心贴掌心,十指相扣,像把一整条暗河握进掌纹。走到林场转角,他忽然停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成指甲盖大小的五线谱纸条,塞进林砚手套里,声音低得近乎气音:“回去再看。”林砚点头,却没立刻松手,而是伸手替对方拍掉肩头的雪,指尖一路往下,最后停在琴盒背带那道新磨出的折痕上,轻轻抚了一下,像安抚一只受惊的鸟。嵇雪川垂眼看他,瞳孔深得能映出整片雪夜,却只在眼底留一粒小小的、正在融化的光。
第二天研学任务是“做一幅植物拼贴”。老师把全班拉到湖边,限时两小时。林砚没带画具,只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五线谱纸条,展开——上面用极细的铅笔写了一行高音谱号,后面跟着五个音:F-A-E-D-C。他把纸条压在柳树下那块薄霜上,用指尖在周围画了一个极细的圆,像给月亮描边。然后起身,沿着湖边走,一路捡被雪压断的柳枝、槭叶、松针,最后回到原点,把枝条一根根插进霜面,围成一朵倒置的梅——花心正是那张五线谱纸条。槭叶做瓣,松针做蕊,柳枝做茎,像把一整片雪林折进一朵花里。最后,他把口琴放在花蕊上,像给月亮安了一颗会唱歌的心。
嵇雪川站在人群外,没过来,只把双手插进口袋,目光穿过十六排背影,落在林砚颈侧那块尚未褪色的红上。那一刻,他忽然想起昨夜吹口琴时,对方用额头抵住自己肩窝的温度——像把一整片雪林,硬生生暖成一条河。而他愿意做那条河里,最固执的那粒冰,被春唇接住,再被春手暖成一滴水,落在对方颈侧,像一粒小小的、滚烫的星。
回城的大巴上,林砚坐在倒数第二排,嵇雪川在最后一排,两人隔着一条过道,却谁都没说话。车窗凝着雾,林砚用指节在玻璃上画了一朵六瓣梅,刚画完,旁边伸出一只手,用指甲在花心轻轻一点——梅蕊便有了银。嵇雪川的指尖在玻璃上停留两秒,然后慢慢下滑,在梅瓣下补了一行极细的小字:
——「雪融于指,春藏于唇。」
写完后,他用手掌把字捂化,水雾重新聚拢,像把秘密重新封进冰里。林砚没回头,只在玻璃反射里,看见对方左耳的银扣被夕阳映得发亮,像一粒被雪包住却仍在燃烧的灯芯。那一刻,他忽然明白,所谓“青春”,不过是把一条暗河,硬生生走成一束光;而把暗河走成光的路上,有人用唇替你接住一粒冰,再把它暖成一滴水,落在颈侧,像一粒小小的、滚烫的星——从此,雪不再冷,春不再远,唇与指之间,藏着一整片会唱歌的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