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青藤藏雪】
章七 雪线之下,春雷之上
冬至后的青藤,日照短得像被谁剪了一刀的丝带,却愈发衬得夜色漫长。期末考逼近,晚自习延长到十点。教学楼灯火通明,玻璃幕墙外,雪片无声地扑上来,又瞬间化为一串细小的水珠,像一群来不及落地就被拆穿的谎言。
周三夜里,十点一刻。保安刚巡完三楼,手电光消失在楼梯拐角。林砚把练习册合上,抬头,隔着三排座位,看见嵇雪川正把一张折成细条的乐谱压进物理课本——动作轻得像把一片雪藏进火里。两人目光相遇,谁也没开口,却同时起身,一前一后走出教室。走廊灯管老旧,电压不稳,灯光“滋啦”闪了一下,像替谁的心跳掐拍。
他们去的依旧是老地方——体育馆地下一层。自从戏剧课“逃课”成功后,这里成了两人的秘密驿站。防火门一关,外界的喧嚣被瞬间掐断,只剩排风管道里偶尔传来的“呜”,像雪夜里的低音大管。嵇雪川从琴盒里取出小提琴,却没上肩,只把弓毛在掌心轻轻一打,松香粉像一场无声的雪,落在他牛仔裤的褶皱里。
“今天不拉。”他说,声音低而稳,像冰面下的暗流。
“那做什么?”林砚背靠着排球笼,指尖无意识地抠铁丝网,发出细碎的“沙沙”。
嵇雪川没回答,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体温焐得微皱的A4纸,递过去。林砚展开——上面是一行手写的高音谱表,后面跟着一串音:
G-A-B-E-D-C-B-A-G
没有节拍,没有和弦,像一条被雪覆盖的林间小径,只露出断断续续的脚印。
“主题。”嵇雪川解释,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我想让你写成钢琴小品——一分钟,像雪崩前那一秒,所有声音都被压进白。”
林砚抬眼看他,眸色被排风口的绿灯映得幽深:“标题?”
“《雪线之下》。”嵇雪川顿了顿,补一句,“写完……给你个惊喜。”
惊喜出现得比想象中快。周五晚,自习取消,高一年级被拉去大礼堂听“高考动员”。校长声音洪亮,像一面被敲破的锣。林砚坐在过道边,假装记笔记,实则把谱纸铺在膝头,用0.3mm的自动铅笔,一点一点给那串音加上节奏、和声、踏板。写到最后一个G,他忽然想起天台那夜——雪落在肩头,迟迟不化;想起戏剧课后台,绿光里那一触即离的呼吸。笔尖一顿,墨蓝色的音符在纸上晕开一小片海。他鬼使神差地在右下角写下一行极细的小字:
——「雪线之下,是我私藏的春。」
动员会散场,人群涌出礼堂,像被放闸的河水。嵇雪川在走廊尽头等他,背靠落地玻璃,雪光从背后照过来,给他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银。林砚把写好的谱递过去,指尖被冻得微红,像五粒小小的山楂。嵇雪川接过,没看,只折成原来三分之一大小,塞进校服内袋,贴近心口的位置,然后抬手,替林砚把帽檐上不知何时沾的一撮雪轻轻掸掉,声音低得近乎气音:“跟我来。”
他们去的不是地下体育馆,而是——教学楼天台。通往天台的铁门平时上锁,却不知被谁提前撬开,锁舌歪在一边,像故意放行的叛徒。门一推开,风“呼”地灌进来,雪片迎面扑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嵇雪川把琴盒背到右肩,左手伸到背后,准确无误地扣住林砚的手腕,掌心滚烫,像把最后一点温度也递过去。两人踩着积雪,一步一步走到天台边缘。那里,赫然摆着一架三角钢琴——旧却干净,琴盖敞开,琴弦在雪光里泛出极淡的银,像一条被冻住的河。
“礼堂淘汰的,”嵇雪川解释,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我下午跟后勤借推车,弄上来。”声音轻描淡写,却带着微微的颤,像E弦在高把位勉强拉出的弱奏。林砚没说话,只伸手去碰琴键,指尖刚落下,一个低音G便像闷雷,在雪夜里滚出老远。嵇雪川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谱,展开,压在校服外套与琴盖之间,然后退后一步,把小提琴架上肩,弓毛轻触弦——
G-A-B-E-D-C-B-A-G
同样的主题,却被他拉得极慢,每个音都拖着细碎的尾,像雪粒落在火塘上方,迟迟不肯化。林砚等他拉完一遍,才在钢琴上重复——左手低音区加了踏板,和弦被压得极薄,像冰面下流动的暗河;右手用三连音,把原本干净的旋律揉出细小的褶皱,像被风拂起的雪幕。第二遍,嵇雪川加入双音,像给雪幕添了一道裂缝;第三遍,林砚突然把节奏推向倍速,低音区却保持原速,两层速度交错,像雪崩前那一秒——所有声音都被压进白,所有白又被强行撕开一道黑。
最后一个G,两人同时收住。雪片落在琴弦上,瞬间化成细小的水珠,像谁偷偷哭过。天台上一片死寂,只剩排风管道里偶尔传来的“呜”,像雪夜里的低音大管。嵇雪川把琴放下,走近一步,伸手覆在林砚后颈,掌心滚烫,像把最后一点温度也递过去。林砚没抬头,只把额头抵在对方锁骨上,声音闷在衬衫与皮肤之间,像把一整条暗河硬生生走成一束光:“ surprise?”
嵇雪川笑,声音低而哑,像雪里燃尽的火。他低头,用唇去碰林砚颈侧那块被雪冻出的红,一触即离,像替雪道歉,又像替春问路。雪落在两人肩头,迟迟不化,像替谁守住一个尚未出口的答案。林砚忽然伸手,抓住对方领口,往下一拉——不是吻,只是额头抵着额头,呼吸撞在一起,像两股雪崩后的洪流,终于找到同一条河床。嵇雪川的手悬在半空,顿了一秒,才落在林砚后腰,掌心隔着羽绒服仍能感觉到那颗急速跳动的心脏——像一粒被冻住的种子,正在两人之间悄悄裂壳。
就在两人几乎要越过那最后一道薄如冰面的距离时,天台铁门忽然“砰”地被撞开——保安巡楼的手电光像一柄长刀,直直劈过来。嵇雪川猛地侧身,把林砚压进钢琴与栏杆之间的阴影里,自己的背脊却暴露在光线下,瞬间被照成一张过曝的底片。保安的脚步声“咯吱咯吱”踩雪靠近,手电光在琴键上来回扫,像捕猎的探照灯。林砚屏住呼吸,额头抵着嵇雪川的肩窝,听见对方心跳——比自己更乱,却更响,像要把整个雪夜都震裂。手电光终于移开,铁门“咣当”一声重新合上。两人却都没动,仍保持着那个近乎拥抱的姿势,直到雪落在睫毛上,化成细小的水声。
“回去吧。”嵇雪川先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却带着笑,像把一整场雪都笑成春水。林砚点头,却没立刻松手,而是伸手替对方拍掉肩头的雪,指尖一路往下,最后停在腕骨那道新鲜红痕上,轻轻按了一下,像按在一根尚未调准的弦上,弦身微颤,发出无声的求饶。嵇雪川垂眼看他,瞳孔深得能映出整片雪夜,却只在眼底留一粒小小的、正在融化的光。
下天台时,雪已停。月亮大得过分,把两人的影子投在雪地上,拉得极长,像两条不肯交汇的平行线,却在每一个路灯下短暂重叠。走到宿舍区岔路口,嵇雪川忽然停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体温焐得微皱的A4纸,重新折成原来三分之一大小,塞进林砚手套里,声音低得近乎气音:“写完它,标题改成——《雪线之下,春雷之上》。”林砚没立刻接,只伸手握住对方执笔的指尖,轻轻往自己唇边碰了一下,像碰一根刚刚调好的弦——温度从指尖一路烧到耳后,却谁都没有松手。那一刻,雪落在樟树上,“簌簌”地,像两排琴索,被同一只手轻轻拨响。林砚站在门廊下,看嵇雪川背影被雪一点点抹淡,忽然想起天台那夜——雪崩前那一秒,所有声音都被压进白,所有白又被强行撕开一道黑。而他愿意做那道黑里,最固执的那粒春,被雪接住,再被雪手暖成一滴水,落在对方颈侧,像一粒小小的、滚烫的星——从此,雪线之下,春雷之上,暗河走完,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