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青藤藏雪】
章八 春雷乍响,暗河破冰
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完整周,青藤被期末考压得噤若寒蝉。
雪却反常地停了,气温回升到零下三度,空气里浮着一层湿冷的松脂味,像谁把一整座林场的春天提前塞进冰箱。
周三晚,高一年级突然通知:周六上午举行“校园开放日”,家长到校、社团展演、优秀学生代表发言。
名单贴在公告栏——嵇雪川,弦乐四重奏独奏;林砚,钢琴伴奏。
两人名字被红笔框在一起,像一枚被火漆封口的信封,公开又隐秘。
排练被强制挪到行政楼多功能厅。
厅外是玻璃连廊,对面就是家长接待室,隔音极差,稍一用力,琴声就能飘到咖啡杯里。
第一天排练结束,指挥拍板:演奏曲目里加一首原创Encore——《雪线之下,春雷之上》。
“家长喜欢听‘青春’这个词,”指挥笑得像只刚偷了腥的猫,“你俩看着改,三分钟以内,别太难,别太低。”
他说这话时,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刮,像用琴弓在弦上试音,刮得人心口发涩。
周四夜里,十点。
多功能厅的灯被总闸掐得只剩一盏舞台工作灯,昏黄的一团,像被谁遗落的月亮。
钢琴盖板大开,嵇雪川把小提琴架上肩,却迟迟不拉,只低头调弦,微调钮被拧得“咔哒”作响,像雪夜里远远传来的破冰声。
林砚坐在高脚凳上,脚尖点地,把那张已被改得面目全非的谱子重新摊平。
最后一页被铅笔添了新的尾声——
左手低音八度轰然下沉,像春雷滚过;右手却保持三连音的细碎,像雪被震成粉末,尚未落地又被风卷起。
“这里,”林砚用指甲在弦上划出一道虚线,“你进来的时候别用揉弦,干净一点,像冰柱被太阳照出第一道缝。”
嵇雪川“嗯”了一声,弓尖轻触弦,示范了一个毫无颤音的长音A。
声音出来,像一把薄刃,在昏黄里划出一道银白的口,两人同时屏住呼吸——那道口子里,有雪,也有春。
练到第三遍,问题卡在衔接。
春雷段落下得太猛,弦乐一进来就被钢琴盖住,像暗河突然撞见瀑布,水花四溅却找不到通道。
指挥不在,他们只能自己试。
嵇雪川把琴放下,走到钢琴边,左手撑在琴盖上,右手覆在林砚手背,掌心滚烫:“先别砸,用‘呼吸’——”
他嘴里数着“一、二、三——空”,在第四拍休止里,突然把林砚的腕骨往上一提,像把一条沉在水底的船硬生生拎出水面。
钢琴声骤停,空气里只剩弦列余振,细若游丝,却迟迟不断。
“这里留四拍空白,你再来。”嵇雪川声音低而稳,却带着微微的潮,像雪下暗涌的春泉。
林砚照做。
空白四拍,像四秒真空的宇宙,所有尘埃都浮起——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手仍覆在自己手背上,温度顺着静脉一路烧到耳后。
第四拍末尾,他指尖落下,和弦轰然炸开,嵇雪川同时进音,小提琴用开放弦A空拉,无揉弦,长弓到底,像把整条暗河硬生生拉成一束光。
声音出来的瞬间,两人都愣住——那是一道裂缝,雪与春同时掉进去,却又在同一秒被彼此托住。
排练结束,多功能厅的灯一盏盏熄灭。
连廊对面,家长接待室的咖啡机仍在运作,蒸汽“呲啦”作响,像谁把深夜的胃袋翻出来煮。
嵇雪川把琴收进盒,却未上锁,只扣了搭扣,像故意留一条缝。
林砚把钢琴盖板阖上,指尖仍微微发麻,像被春雷震过的小兽。
两人并肩走出连廊,雪后的夜空澄澈得近乎残忍,月亮大得过分,像谁把圆规脚支在天幕上,用力画了一笔。
走到图书馆后的小斜坡,嵇雪川忽然停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体温焐得微皱的地铁票,塞进林砚手套里,声音低得近乎气音:“明晚放学,陪我去个地方。”
林砚没问去哪,只点头——那一刻,他忽然明白,所谓“青春”,不过是把一场大雪,活生生走成一条河;而把大雪走成河的夜里,有人递给你一张地铁票,像递给你一张通往春天的单程船票。
周五傍晚,最后一节自习被取消。
两人背著书包,从学校侧门溜出,像两粒被风吹散的松果。
地铁六号线,终点站——“青枫车辆段”。
出了地面,城市灯火已被抛在身后,眼前是旷野,铁轨在雪光里笔直地伸向夜空,像一条被冻住的闪电。
嵇雪川带着他,沿着检修梯跳下轨道,脚踩在枕木上,发出“咯吱”的脆响,像踩碎一截又一截的旧时光。
走到一处废弃的扳道房,他推门,铁锈“簌簌”落下,像一场迟到的雪。
房内空无一物,却有一架旧立式钢琴,琴盖裂痕纵横,像干涸的河床。
“车辆段淘汰的,”嵇雪川解释,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我上周发现,偷偷调了音。”
声音轻描淡写,却带着微微的颤,像E弦在高把位勉强拉出的弱奏。
他从琴凳下摸出一只蓄电池台灯,拧亮,光圈缩成一小团,恰好罩住键盘。
林砚坐下,指尖落上去,一个低音G轰然滚出,像春雷在旷野上炸开,震得扳道房的窗纸“嗡嗡”作响。
嵇雪川把小提琴架上肩,却未拉,只低头看他,声音低得近乎气音:“弹尾声,留四拍——我进来。”
林砚照做。
空白四拍,像四秒真空的宇宙,所有尘埃都浮起——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手仍覆在自己肩窝,温度顺着静脉一路烧到耳后。
第四拍末尾,他指尖落下,和弦轰然炸开,嵇雪川同时进音,小提琴用开放弦A空拉,长弓到底,像把整条暗河硬生生拉成一束光。
声音在废弃的扳道房里来回撞,像困在玻璃瓶里的春雷,找不到出口,却仍在反复炸裂。
最后一个音落下,两人都未动,只听见彼此心跳在胸腔里来回撞,像两粒被冻住的种子,正在同一秒悄悄裂壳。
离开车辆段,已是夜里十一点。
雪又开始下,一片片大如鹅羽,落在肩头,迟迟不化。
嵇雪川牵着林砚的手,掌心贴掌心,十指相扣,像把一整条暗河握进掌纹。
走到检修梯旁,他忽然停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已被攥得发皱的地铁票,重新塞进林砚手套里,声音低得近乎气音:“回程票,自己留好。”
林砚没立刻接,只伸手替对方拍掉肩头的雪,指尖一路往下,最后停在腕骨那道新鲜红痕上,轻轻按了一下,像按在一根尚未调准的弦上,弦身微颤,发出无声的求饶。
嵇雪川垂眼看他,瞳孔深得能映出整片雪夜,却只在眼底留一粒小小的、正在融化的光。
周六,校园开放日。
多功能厅坐满家长,咖啡机“呲啦”作响,像谁把深夜的胃袋翻出来煮。
弦乐四重奏最后一音落下,掌声潮水般涌起。
Encore,指挥朝观众席神秘一笑:“接下来,是一首原创小品——《雪线之下,春雷之上》。”
灯光骤暗,只剩一盏追光,罩住钢琴与小提琴。
林砚抬手,指尖落下去——低音八度轰然下沉,像春雷滚过;嵇雪川同时进音,开放弦A空拉,长弓到底,像把整条暗河硬生生拉成一束光。
空白四拍,像四秒真空的宇宙,所有尘埃都浮起——
第四拍末尾,和弦炸开,春雷乍响,暗河破冰,雪线之下,一整片春天被硬生生托出。
最后一个音落下,全场安静三秒,才爆发出掌声,像潮水,像雪崩,像一整片冬天被硬生生推回春天。
谢幕后,家长围着指挥寒暄,相机闪光灯“噼啪”作响。
嵇雪川把琴收进盒,却未上锁,只扣了搭扣,像故意留一条缝。
林砚把钢琴盖板阖上,指尖仍微微发麻,像被春雷震过的小兽。
两人并肩走出连廊,雪后的夜空澄澈得近乎残忍,月亮大得过分,像谁把圆规脚支在天幕上,用力画了一笔。
走到图书馆后的小斜坡,嵇雪川忽然停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已被攥得发皱的地铁票,重新塞进林砚手套里,声音低得近乎气音:“单程票,回程已经写好了。”
林砚低头,看见票背用铅笔写了一行极细的小字:
——「雪线之下,是我私藏的春;春雷之上,是你赠我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