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青藤藏雪】
章九 雪落有星,春深无声
一月,期末考收卷铃响,整座青藤像被拔掉电源的音箱,嗡鸣骤停,只剩雪粒砸在玻璃天窗的轻响。
高一年级最后一天,宿舍楼道的行李箱轱辘声此起彼伏,像一群急于迁徙的兽。
林砚收拾完画具,发现帆布包侧袋多了一张硬卡——高铁票,北京→上海,发车:今晚 21:17。
票面被人用铅笔轻轻涂写了一行高音谱号,后面跟着三个音:D-C-B。
——下行,像雪落;也像把某个未完成的尾句,悄悄收拢。
他拎着包下楼,远远看见嵇雪川站在樟园口,黑色大衣外背着琴盒,像一截被夜色削得更瘦的松。
“跟我走。”嵇雪川开口,声音被寒风压得很低,却带着笑,“去还一场雪。”
林砚没问目的地,只点头——那一刻,他忽然明白,所谓“青春”的尾章,不过是把一场来不及落地的大雪,亲手送往春天。
地铁转高铁,一路向南。
车窗外的雪色越来越淡,像有人用橡皮从天空顶端往下擦,擦到南京段,只剩一片湿冷的墨灰。
两人并肩坐,小桌板摊开,嵇雪川递给他一只无线耳机,里面循环的正是那首《雪线之下,春雷之上》——
却多了一个全新的尾奏:钢琴高音区反复敲出单音D,像雪粒锲而不舍叩击湖面;
小提琴用泛音轻触,每一次都晚进半拍,像回声,又像心跳漏出的那一格空白。
循环第四遍时,林砚忽然意识到:那正是自己第一次在天台吹错的那半拍——
原来有人把它偷偷录下,剪进永恒。
21:52,上海虹桥。
出站口人潮汹涌,嵇雪川却带他转身进了地下停车区,一辆七座商务车早已候着,车门滑开,暖气混着冷杉香氛扑面而来。
司机是个戴针织帽的女孩,比个“嘘”手势,把导航递到后排——终点:崇明岛·东滩湿地。
“夜里闭园,但潮退有路。”女孩轻声说,把一把旧钥匙抛给嵇雪川,“半小时后关门,跑快点。”
大桥灯影疾退,车窗像一卷被倒带的胶片。
下桥后路灯骤灭,只剩车前灯劈开黑暗,雪已不见,只剩潮声在远处拍岸,像谁在黑暗里轻轻撕信。
车到堤岸尽头,果然被铁栅拦住。
嵇雪川背琴盒,一手牵林砚,一手举手机灯,贴着防潮堤阴影走,找到一处被海风撕开的缺口,钻进去。
世界瞬间安静——
滩涂无垠,天幕低垂,银河像一条被拉直的缎带,两端垂进海里,亮得近乎残酷。
风带着咸涩,吹在脸上却不觉冷,只剩细碎的盐粒,与雪粒同样形状,却带着春的体温。
“给你看还雪的地方。”
嵇雪川把琴盒放下,从里面取出的却不是小提琴——
一只透明亚克力箱,四壁钻孔,底部铺一层未化的雪,正是青藤天台那晚他偷偷装走、一路冷链带到上海的原雪。
雪面被人用指尖写下极细的一行字,因震动已有些模糊,却仍辨得出轮廓:
——「雪落有星,春深无声。」
林砚蹲下去,指尖触到箱壁,凉意顺着静脉一路爬到心脏。
“带它来看海。”嵇雪川开口,声音被海风吹得散,却字字滚烫,“让雪知道,世界除了白,还有蓝。”
他说着,把箱子高举过头顶,像献祭,又像放生——
下一秒,整个箱体被猛地扣转,雪块倾泻而出,落在滩涂的淤泥上,发出极轻的“嗤”,像滚烫的铁浸入水。
雪与海瞬间相遇,却并未融化,而是被海风吹成一粒粒细小的冰晶,反射着银河,像一场逆向的流星雨,亮得让人眼眶发酸。
林砚忽然伸手,抓住对方领口,往下一拉——
不是吻,只是额头抵着额头,呼吸撞在一起,像两股暗流在春潮里首次交汇。
嵇雪川的手悬在半空,顿了一秒,才落在林砚后腰,掌心隔着羽绒服仍能感觉到那颗急速跳动的心脏——
像一粒被冻住的种子,正在两人之间悄悄裂壳,发出极轻的“啪”,像雪落有星。
“听。”嵇雪川低声说。
远处潮声忽然变得整齐,像无数细小的掌声——
那是潮退后,滩涂里的气泡被风逐一戳破,发出“啵”“啵”的轻响,像春雷在地下排练的序曲。
林砚闭眼,听见自己血液在耳膜里鼓噪,听见对方心跳——比自己更乱,却更响,像要把整片银河都震裂。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所谓“喜欢”,不过是把一条来不及命名的暗河,硬生生走成一束有方向的光;
而光的终点,不必是彼岸,只需是——并肩。
回程路上,雪箱被掏空,琴盒却重新装满——
林砚把滩涂的淤泥挖了一小撮,用采样袋封好,放进琴盒夹层,像把海的回声偷偷带回冬天。
“下次带回青藤。”他说,声音轻,却带着笑,“让海也知道,世界除了蓝,还有白。”
嵇雪川点头,左耳银扣被车灯映得发亮,像一粒被雪包住却仍在燃烧的灯芯。
高铁在凌晨一点抵达北京。
站台空无一人,广播里循环播放“请勿越线”的提示,像被冻住的留声机。
两人并肩往出站口走,影子被顶灯拉得极长,像两条不肯交汇的平行线,却在每一个灯柱下短暂重叠。
走到闸机前,嵇雪川忽然停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已被攥得发皱的高铁票,重新塞进林砚手套里,声音低得近乎气音:
“回程票,自己留好。”
林砚低头,看见票背用铅笔写了一行极细的小字,正是雪箱上那行:
——「雪落有星,春深无声。」
他抬头,想说什么,却见对方已转身,背对他挥了挥手,像在说“晚安”,也像在说“明天见”。
闸机“嘀”一声合上,雪夜的冷光从穹顶倾泻,像给两人之间镀上一层薄薄的银。
林砚站在原地,把车票抵在唇边,轻轻呼了一口气——
白雾瞬间笼住那行字,像替谁守住一个尚未出口的答案。
他忽然笑,把车票重新收进口袋,转身往相反方向走。
雪落在肩头,迟迟不化,像两排琴索,被同一只手轻轻拨响——
而琴声尽头,不再是雪,不再是春,不再是暗河,
只是一句无声的对白,在两人心里同步亮起——
——“明年见。”
——“明年见。”
雪落有星,春深无声;
暗河走完,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