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约莫五岁。
家族迁移至云牙山也不过两年。
小姑娘的貂毛大氅几乎融进了整片雪景,欢跃的小步子携着雪。
足迹一路从山上延至山下凉亭。
她站在凉亭边,精乖的眸子跳跃着往远处望去,只觉得今晨的情景和往日大不相同。
山脚的那株红梅下,似乎被人捷足先登,她揣着疑惑慢慢走近了些。
红梅树下,堆积的雪,依稀能看出点人的轮廓。
这个人静静地躺在雪堆中,纹丝不动。
“喂……”
她不知道该叫什么,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叫醒他。
小姑娘俯下身,注意到旁边有一支断箭斜斜的插在地上,心中不由一惊,猜测这人莫不是死了?
念及如此,她也顾不得心中的畏惧,开始慌忙刨着雪堆,想要将那人身上的积雪清理干净。
渐渐的,沾染鲜血的衣裳露了出来。
像是受到了鼓励,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很快又瞧见伤痕累累的皮肤……
最后是一张冷峻苍白的少年容颜,此刻正双目紧闭,好似睡着了一般。
小姑娘轻轻触碰他的面颊,刺骨寒了,她知道,这少年早已死去多时了。
或许这才是白沐雪与狸吾的初识。
﹉
十二年后。
与世隔绝的苍凉鬼山,舟车不通,千里之中无半点人烟,逼人的寒气宛如曼长羽衣缠绵着群山溪流,倒像极了仙人居住之处。
山间鹤鸟高鸣,天空时有变色,满天棉云如万斤岩石一般压入山间,好似鱼龙怪兽在下一刻便会一涌而出。
显然这并非仙界,而是云牙山造出的幽魂四海。
夜似画卷,山巅之上那座偌大岩城,百盏大红灯笼摇曳于凉风之中,悦耳响乐透过砖瓦围墙奏满山林。
殿堂之外一身着彩秀绫裙的少女手持两盏莲花水灯,自池面一端轻轻点踏而来,带起池面圈圈涟漪。
城墙之内烟雾愈渐缭绕,无数墨色轮廓愈渐明显,百鬼众魅随大殿红柱围成队列,小鬼们手举灯火高声欢呼。
殿上灰袍男人便是城中当家——白郡司,这众妖的头领。
“今日大家可随意尽兴!”
说罢,白郡司便从宽袖内掏出一把半臂长的弯刀,眼角瞥向上方。
随他目光望去,便见得一名少年正坐在那高高的殿梁之上,灯笼火光一点点染上他的黑靴、墨蓝长衣、冠玉面容。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正被注视着,少年这才转头望向说话的人,随后瞄了一眼那柄刀,不做任何表情,依旧不语。
“少主,当家的正叫您接刀呢!”一位老者提醒梁上的少年,声音很是沙哑刺耳,仿若乌鸦一般,吵唤着少年。
云牙山乃千年鬼山,山中有一隐城,城中主人五百年岁,俊秀面容却只初显老态,膝下儿女一双。
今日便是城中少主白斯寒二十成年之宴。
持莲花水灯的少女喜笑盈腮跑进大殿,抬头望向白斯寒,见他纹丝不动心中也有些好奇。
少女放下水灯,从腰后取出丈余长的白色长鞭往圆柱一甩,长鞭捆死柱子后,她顺势沿其而上。
“阿寒,你怎么了?怎么不下去接爹爹的刀?”少女依白斯寒身边坐下,一手搭上他的肩,歪头问道。
“接它做什么。”他沉沉道,那双兴味索然的眼睛瞄了一眼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有些排斥却也未在肢体上反抗。
少女稍显惊讶,提高了音量问道:“说明爹爹将你视作当家候选人,你便带得了山中妖鬼,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白斯寒垂首片刻,似乎做了一番思想斗争,最终还是纵身跃下,接过那把青色弯刀。
云牙山,名声大噪之余却隐于世外,历代当家立下不毁之制,只要是此山妖鬼便绝不可侵犯人族世界,若想要成为此山主人更是要足够强大,英明果断万不得欺辱弱小。
这话放在妖怪身上听起来确实可笑。
白斯寒不善言笑,在妖鬼之中尚且年轻,脾性如初生牛犊一般胆大妄为,却在每次交代的任务中,不负众望,大功毕成。
宴会大约持续两个时辰,白郡司倚坐在殿上墨绿长凳上,抿一味酒余光扫到下方一直无言的少年,见他似乎思索着什么,盯着手中酒杯入了神。
“小子,你跟我来。”
听命父亲的召唤,他随着来到后院,避开了笙歌鼎沸的殿堂。
“你如今既已成年,我便正式交予你一件事。”
“什么?”
白郡司把手中的酒葫芦置于院中石桌上,使劲伸了个懒腰朝少年撇撇头,示意他坐下。
父子二人相对而坐,浓香的清酒顺着葫芦嘴淌入青瓷酒杯,月色点缀着酒滴闪出点点波光。
“明日你下山,去一趟甫佐城。”
白斯寒眉头微皱,自己对甫佐城的印象便是破旧古老的小城镇,那一带稀少人烟更少有事件发生。
“去做什么?”
甫佐城是多年前云牙山曾经拜访过的小城。近年来风骨变异,妖怪肆虐于夜晚的闹市之中,此地居民只得在夕阳尚未落山便早早返家,直至次日清晨为止都闭门不出。
在白郡司派人探风得来的消息中明显闻到了挑衅的味道,本山之中来自甫佐城的妖怪也不在少数,自是纷纷请示返城歼灭祸害人间之魔怪。
白郡司抿一口清酒,挑眉看着眼前少年:“你作为我云牙山小头领自然是职责所在,带着这把刀去,这回可没有任何帮手,一切都由你自己解决。”
他看着眼前少年不悦的神情,玩味一笑,戏弄这小子亦是一种乐趣。
少年朝父亲翻了个白眼便打算走,大概是毫无预兆地转身吓到了树后躲藏的人,那人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
白斯寒低头看了一眼来人,回头与稍显讶异的白郡司无奈对视。
“你不能去。”
听到父亲言简意赅的否决,白沐雪满面不服地站起身,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我要去!”
“年纪太小,在家呆着。”
“胡说,哥哥也不过比我年长三岁罢了,况且他尚未成年之时爹爹您也带他出山办事,为何我就不行?”
“太危险了,一不小心小命难保哦。”
默不作语看着父女争辩的少年听到这话,心里泛起一丝不悦,老家伙这话岂不是说他的性命不值一提?
白郡司不再理会少女,拿起酒葫芦径自回房关了门,白沐雪只能愤愤地跺脚离去。
夜风轻柔,山尖略显庞大的那轮明月渐渐退至云后,夜色宛如幕帘一般悄悄拉上,整座山笼罩在黑暗之中。
白斯寒站在门外长廊,清楚听得房内在传来鼾声之前的最后一句交代……
“路上记得照顾好你妹妹。”
握紧手中的弯刀,摇曳的灯火亮光印在少年面庞上,凛若冰霜。
﹉
甫佐城。
白斯寒离开云牙山不过一日,只身来到名曰‘甫佐城’实则是个极其偏僻的破旧小镇。
说是只身倒也不算,不过是没有揭发那尾随着自己的小姑娘罢了。
还算宽大的石路上渺无人烟,就如传言那般,家家闭门不出,甚至连那门口的灯笼也不曾点亮。
黄昏帘幕逐渐拉上,原本柔和又温暖的光辉慢慢被墨色替代,想必不到半柱香这小镇便会伸手不见五指。
他侧过脸,眼角余光确认着身后尾随的人,见她依旧安然便继续前进。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那老家伙的亲生子,莫非真以为一把弯刀便能保自己周全?更何况,身后还跟着个小累赘。
想到这,白斯寒不由得‘嘁’了一声,把刀收进腰间,整理着深色氅衣将它遮盖。
从未出过远门的大小姐,望着不远的前方,那个几乎不用休息的少年,她便没来由的一股怒气直窜脑门。
天知道她数次弄大动静,不过是为了让兄长发现自己,哪知他戒心竟如此之差?
眼看最后一丝落日余晖就要被山脉淹没,她终究还是投降了,提起裙摆打算追上前去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她怔怔停下了脚步……
白斯寒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女人。
一个提着红色灯笼的女人。
白沐雪轻轻握住盘在腰后的白色长鞭,严阵以待。
“前面这位公子,稍等。”提灯女人踩着急急的步伐欲追上那名少年。
莫非……不是敌人?
这样想着,她松开长鞭,打算继续观察一会。
白斯寒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个寒颤,警觉地掏出腰间的弯刀转身。
这个女人就站在自己十步远的距离,为何一点声音也没有?若非出声,若是敌人,自己或许就吃苦头了。
女人看到他这突然防备的表情,有些被逗乐了,嘴角微笑的弧度更高了。
“你是谁?”
“我叫红叶。”
名为红叶的姑娘明眸皓齿,般般入画,不禁让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停留。
这股妖气像是出自蓬莱仙岛,她应是书卷中称为户隐鬼女的红叶狩吧。
白斯寒并未感觉到丝毫敌意,在甫佐城作乱的妖怪与她有关吗?
“那把刀……公子是云牙山族的头领吗?”
“不是,我不过云牙山小鬼之一罢了。”
随后两人四目对望,均默不作声。
忽的,在路边距离他们最近的一盏灯笼毫无征兆的灭了,猝不及防的妖气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很明显目标便是他们二人。
四周传来一阵欢呼声,犹如野兽见到中意已久的猎物一般。
这夜,甫佐城时隔多日再次拉起了战斗的帷幕,刀剑声捣鼓着原本静谧的街道。
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头被青色弯刀抹成浓墨,染黑地面。
妖怪们意外地看着这个意气少年,眼中的杀气相较于方才,明显少了许多。
红叶狩缓缓避开战乱,独自退却一旁,并没普通女子那般慌乱,只静静观察着这名少年。
不待多时,三五妖怪见拿少年没什么法子便转而扑向红叶狩。
“接着。”
红叶狩应声接住了少年扔给自己的一把长刀,原本提在手上的灯笼瞬间掉到地上,燃烧起来,慢慢被风吹散了烟灰。
“你……”
此时的情形根本不容她多问,愈来愈多妖怪扑身跃来,红叶狩只能一刀一刀挥砍向敌人,一次一次险躲开小妖的攻击,而那位少年竟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在敌人逐渐减少的趋势下,红叶狩开始用余光捕捉那个让她恼火的少年。
这才发现,原来他保护的目标在另一方。
“你这拖油瓶。”
他虽轻声抱怨,却也实实地把小姑娘护在左臂内,敌人几乎都靠不近她。这倒是让红叶狩心中生疑。
“你说谁拖油瓶,你让开我自会解决!”
言语之间无疑他们交情深厚,红叶狩看着不远处一边打斗一边吵嘴的二人,竟然不合时宜地出了神。
“啊!”
战斗中走神是红叶狩从未有过的事,右臂被砍了不浅的一刀,血立刻染红了白色的上衣。四五个身形硕大的妖怪趁机朝她扑了过来,她愣愣地,右手却抬不起来。
她紧紧闭上双眼,好似要认命挨刀的模样。
“喂,趴下。”
一个有力的嗓音穿过妖怪的低吼声传进红叶狩的耳里,她简直就如闻得救命之音一般,再次睁开了双眼,受到压迫似的应声蹲了下来。
青色弯刀扫过红叶身边,大片妖怪顷刻间如墨入水,化为乌有。
舍去傍身武器的白斯寒,自然成了余下妖怪下手的目标,可他依旧将他口中的小累赘护在怀里,双眼在确认了红叶狩无碍之后再次进入战斗,以一臂,以一足,敌人慢慢在消失……
他的确很厉害。
红叶狩呆呆地望着他。
而此刻无人注意到不远处的屋顶上,有一黑影如红叶狩一样,正注视着白斯寒。
猎豹一般锐利的深邃妖瞳正欣赏着底下这出精彩的表演。
直至战斗结束,那抹黑影才狡黠一笑离开屋顶,消失在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