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邮差与未寄出的信】
——《星鲸与织梦小镇》外篇
一、会下雨的自行车
织梦小镇的邮差奎因·信风,推着一辆一九五三年产的绿色自行车。车把歪,铃铛锈,却有一个其他车没有的本事:只要奎因把一封信揣进邮差包,车铃就会下起小雨。雨点只有米粒大,落在地面变成透明的邮戳,啪嗒一声,像谁的心跳被盖了“已寄出”的章。
镇民们管这叫“心雨戳”。他们踩过那些邮戳,鞋底便沾上一句悄悄话——“想你”“对不起”“今晚风很软”。可没人知道,奎因自己从未踩中过自己的心雨戳,因为他左脚是皮鞋,右脚是布鞋——一只是离别,一只是等待,中间隔着一条打满补丁的河。
二、阁楼里的梅
奎因的阁楼,有一整面墙的信。
信封颜色从杏花粉到海盐白,按年代递减,像一条被晒褪的彩虹。收信人清一色写着:
梅·未寄
梅是谁?
镇上有三十七种说法:
1. 战争年代随军护士,在奎因负伤时给他缝过一颗纽扣;
2. 巡回剧团的女高音,在车站为奎因独唱过《茉莉花》;
3. 奎因幻想出来的妹妹,专门负责替他保管眼泪。
只有奎因知道,梅是真实存在过的春天——
那年他十九,她十八,蒸汽火车像一条喘不过气的铁龙,把他们从家乡抖落到织梦小镇的转车月台。
她的围巾是白底碎绿花,像早春的河面;他的军装袖口缺一颗扣子。
她替他缝扣子,他替她看行李;火车鸣笛时,他跑去买两张下一站的车票,回来却只看见一条被风吹起的白围巾,像一面投降的小白旗,挂在月台尽头。
人潮把他们冲散,像逗号把句子一分为二,从此再也没有合拢。
后来,奎因写了第一封未寄出的信:
“梅:
我买了两张车票,一张给你,一张给我没来得及给你的未来。”
他把信塞进邮差包,自行车铃铛立刻下起小雨——那是他的第一场“心雨戳”,啪嗒,落在地上,像替他说:信已寄出,人未出发。
三、白围巾邮戳
此后每年三月十四——他们失散那日——奎因都会写一封信。
有时写满三页,有时只写一句:
“今天邮筒开花,花名仍是你。”
他把信锁进阁楼木箱,再把日期手刻在箱盖,像给年轮刺青。
木箱越来越重,他的心却越来越轻——因为遗忘是另一种寄出,只是地址写着“查无此人”。
直到多梨出现。
那夜,她推着影子,像推着一辆空购物车,悄悄潜进奎因的阁楼。
木箱没上锁,像故意等人偷。
多梨打开最新一封信,里面只有一行:
“梅,我老了,写不动长句了。
如果哪天我忘记你,
请让风替我说:
白围巾,对不起。”
多梨把回声螺对准信纸,像对准一条沉睡的河。
纸面浮起一道淡淡的白围巾影子,被螺口吸走。
与此同时,奎因正在楼下给自行车上油,忽然觉得脖子一凉——
像有条围巾,隔着五十二年,轻轻替他围上,又立刻被风抽走。
他抬头,窗外月色像一张没贴邮票的空白信封。
他忘了那条白围巾的绿花是什么形状,却第一次清楚地记起:
梅的左眉梢,有一粒极小的痣,像谁不小心把标点打在了句首。
四、寄出一封未寄出的信
记忆被取走的第二天清晨,奎因做了一件他半世纪都没做过的事——
他写了一封新信,收信人仍写“梅·未寄”,却在末尾添了日期与“查无此人,请退回”六个字。
他把信真的投进镇口那只会下雨的邮筒。
邮筒想起伤心事,噼里啪啦落一场大雨。
雨点落在地面,却不再是透明邮戳,而是一朵朵小小的白围巾形状,像早春河面碎冰。
奎因弯腰,拾起其中一朵,放进贴胸的口袋。
然后他推着自行车,第一次让左脚布鞋、右脚皮鞋同时踩中自己的心雨戳——
啪嗒。
像两颗心互相签收。
五、尾声:下一站·织梦
那天午后,奎因把自行车送给一个放学晚归的小男孩。
“铃铛会下雨,”他说,“雨点要是落在你的课本上,就把那句话抄下来,寄给十年后的自己。”
男孩问:“要是十年后的我搬走了呢?”
奎因笑,眼角的皱纹像两张对摺的车票:
“那就寄给下一站。
下一站总会有人等你,
就像月台总会有人离开。”
说完,他拎着一只空邮差包,走向车站。
售票窗口问:“去哪?”
他递出一张旧车票,票背写着:
“梅,
如果风也忘了方向,
就让车票替我回家。”
售票员接过票,啪嗒一声,盖了个戳——
不是“已寄出”,也不是“查无此人”,
而是:
“正在途中”。
列车进站,白烟像一条迟到的围巾,围在奎因脖子上。
他踏上火车,没有回头。
镇民后来说,那天邮筒再没下雨,
却第一次
开出了一朵
小小的
白围巾形状的
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