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田里的隐形人】
——《星鲸与织梦小镇》外篇
一、会呼吸的薄荷
织梦小镇的西缘，有一片半月形的薄荷田。
薄荷不会随风弯腰，而是随“呼”——白天一起朝东，夜晚一起朝西，像跟着谁的鼾声做早操。
镇民们说，那是康拉德·绿姆在呼吸。
康拉德每天四点起床，赤脚踩垄沟，用鼻子给薄荷放号子：
“吸——”
整片田便掀起青绿色的浪；
“呼——”
浪又乖乖躺平。
没人知道，他其实是在替别人呼吸——替那些站在垄间、却没人看得见的人。
二、隐形人登记簿
康拉德有一本“隐形人登记簿”，封面是薄荷汁浸的麻布，内页共二百五十六格，每格画一个简笔小人，旁边注：
编号 α-07
出现地点：第三垄第七株
特征：抱膝坐，看星星，左脚缺鞋带
遗忘原因：母亲买冰淇淋，没跟上人潮
……
这些小人用铅笔描，越新的越淡，像随时会被橡皮擦掉。
康拉德用软尺量他们的身高，用放大镜数他们的睫毛，却从不跟他们说话——
他怕一开口，他们就会像露水被太阳认领，从此连“隐形”也被遗忘。
三、集市裂缝
康拉德十岁那年，跟母亲去小镇春季集市。
母亲一手拎菜篮，一手牵他。
人越来越多，像一锅下太多的饺子。
他被挤到边缘，手被松开。
“在这儿等，妈妈去买棉花糖。”
他站在原地，从一数到一千，再从一千倒数到一，
母亲没回来。
傍晚的集市像被拔掉插头的灯，一下子黑了。
他低头，看见脚下有一条裂缝，
裂缝里渗出凉凉的风，像谁替他叹气。
那一刻，他一分为二：
一个康拉德继续站在原地，等棉花糖；
另一个康拉德，从此住进薄荷田，成为隐形人的管理员。
而母亲，其实一直在找，只是找的是“牵在手里的孩子”，
不是“站在原地数到一千”的孩子。
于是，两个康拉德都被忘了。
四、薄荷牙膏与眼泪
康拉德长大后，用薄荷提炼牙膏。
牙膏装在铝皮小管，挤出来是淡绿色的“早安”。
镇民刷完牙，都说能梦见清凉的风。
只有康拉德知道，那是隐形人在替他们呼气——
把积压了一夜的、说不出名字的难过，
顺着薄荷泡沫，吐进下水沟。
可隐形人自己不会哭，
他们的泪腺被“被遗忘”这件事烧坏了。
于是康拉德替他们哭：
每天夜里，他蹲在薄荷田中央，
把脸埋进掌心，
像给整片田浇一场私人雨水。
泪水渗进泥土，
第二天薄荷叶边缘会长出极细的银边，
像谁给青草绣了月光。
五、多梨来取记忆
多梨推开薄荷田的篱笆，
篱笆发出“咔哒”一声，像替隐形人打卡。
康拉德正在给编号 θ-03 量肩宽——
那是一个戴纸王冠的小女孩，
生日那天，全家去赶火车，
她弯腰系鞋带，再抬头，月台空了。
多梨把回声螺对准康拉德，
也对准整片薄荷田。
螺口旋出一阵青绿色的风，
风里有数到一千的童声、
有裂缝渗出的凉气、
有母亲手里那团没递出去的棉花糖。
记忆被抽走的一瞬，
所有隐形人同时回头——
他们第一次被“看见”，
却立刻开始透明，
像铅笔线条被橡皮轻轻擦掉。
康拉德伸手想抓，
只抓到一把薄荷叶子，
叶子在他掌心迅速枯萎，
变成一张皱巴巴的糖纸，
上面印着：
“对不起，人太多，妈妈把你弄丢了。”
六、薄荷田空了
第二天，镇民刷牙，
牙膏不再带薄荷味，
而是淡咸，像掺了别人的眼泪。
大家这才发现，
薄荷田变成一片空白——
不是荒芜，是字面意义的空白：
土地平整，却没有一株草，
像谁把颜色整块抠掉。
康拉德坐在空白中央，
脚下那条集市裂缝终于合上，
他却听见“咔”的一声，
像心里的门被反锁。
他抬头，第一次看不见隐形人，
却看见天空有极细的银线，
一行接一行，
像被擦掉的铅笔痕迹，
被风重新描上去。
那是隐形人升空的轨迹——
他们终于升到连“被遗忘”也被遗忘的地方。
七、尾声：薄荷牙膏的新广告
半年后，镇上新出一款牙膏，
名字叫：
“空白薄荷”。
广告词只有一句：
“刷完牙，别急着漱口，
留一点空白，
给没说出口的再见。”
没人知道配方是谁给的，
只在牙膏管尾部，
印着一行极小的字：
“编号 ∞-00：
康拉德·绿姆，
终于把自己
也登记在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