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对岸的失忆诗人】
——《星鲸与织梦小镇》外篇
一、纸船逆流
织梦小镇的河,每晚两点零一分会倒流。
倒流时,水纹像翻书,把白天被忘记的事卷回源头。
源头是一口井,井壁刻着:
“一切被忘记的,都会在此处沉淀,直到有人愿意重新想起。”
河对岸,有一间用旧船板搭成的小屋。
屋主杉·诗礁,自称是“被诗丢弃的孤儿”。
他写诗,写完后折成纸船,放进逆流,
让自己在下一分钟彻底忘掉。
他说:
“只有忘掉的,才算真正拥有;
被记住的,迟早变成债。”
二、空白声带
杉没有声音。
不是天生,而是“选择失声”——
十年前,他在战场当随军记者,
最后一次发电报,
把“援军将至”误打成“援军尽灭”。
那一字之差,让整座山头唱了空城计。
夜里,他守着三十七具尸体,
把舌头抵住上颚,
像抵住一发上膛的子弹,
从此再没开口。
战争结束,他来到织梦小镇,
用写诗代替说话,
用失忆代替安眠。
三、会发芽的诗
杉的屋后,有一片“诗田”。
田垄是一行行未完成的句子,
句尾留空,像缺牙的梳子。
他每写完一首诗,
就撕成纸船,
船底写一行极淡的小字:
“请替我长成别的声音。”
纸船逆流,
诗便在他脑子里抽根发芽,
又迅速枯萎,
留下一块空白,
像拔掉的牙,
舌头总会不自觉去舔。
四、多梨来取“第一声妈妈”
多梨踩着倒流的水,
来到河对岸。
杉正在折一只新纸船,
船身写:
“妈妈,
如果我能再次喊出你,
会不会把战争喊成回声?”
多梨把回声螺对准船,
也对准杉的喉咙。
螺口旋出一道极细的光,
像脐带,
一端连着诗,
一端连着杉的声带。
光被抽走的一瞬,
杉第一次真正“忘记”——
他忘了自己曾写过“妈妈”二字,
也忘了
自己五岁那年,
发高烧,
母亲守在床边,
用盐水擦他的背,
一遍遍念:
“杉,别怕,妈妈在。”
那是他人生第一首“诗”,
却被战争误删成乱码。
五、诗田开花
记忆被取走的第二天,
诗田突然开花。
不是花,是字——
一句句从泥土里钻出来,
像倒着长的蒲公英。
第一句是:
“妈——”
第二句是:
“妈——”
第三句还是:
“妈——”
所有句子排成队,
一路长到河边,
跳进水里,
像一群终于学会叫唤的雏鸟。
杉站在田埂,
张着嘴,
却发不出“妈”这个音。
他只能把空气抱在怀里,
像抱住一条
从战场游回来的
透明的
脐带。
六、声音回来了
当晚两点零一分,
河逆流,
三十七只纸船
逆流而归,
每只船底都写着
被杉忘掉的诗。
纸船排成队,
像一队迟到的援军,
停靠在他的脚边。
最前头那只,
船身用铅笔描了一道
极浅的
齿痕——
那是他五岁时,
咬母亲递给的水蜜桃
留下的牙印。
杉弯腰,
把纸船一只只拆开,
折成一只巨大的纸鹤。
纸鹤展翅,
发出“哗啦”一声——
像极远的炮火,
又像极近的摇篮。
那一刻,
杉的喉咙终于解冻,
他张开嘴,
发出十年来的第一个音:
“——妈”
声音碎成三瓣,
一瓣落在河里,
一瓣落在诗田,
最后一瓣
钻进多梨的回声螺,
成为她收集的
第七段记忆之前
最轻最轻的一段
前奏。
七、尾声:诗井与电话亭
后来,
河对岸多了一座
用旧船板搭成的电话亭,
亭顶立着一只纸鹤,
风里“哗啦哗啦”拍翅,
像替谁守夜。
亭内没有电话,
只有一本
空白诗集,
和一支
削得极尖的铅笔。
镇民排队进去,
把想忘掉却又舍不得的话
写进诗集,
然后让河逆流带走。
没人知道那些话去了哪里,
只在每月初一,
诗田里会冒出
一句新句子,
像替大地
长出一颗
会喊疼的
乳牙。
而杉,
依旧每天写一首诗,
却不再折成纸船。
他把诗折成
小小的
纸电话,
放进逆流,
让水
把“妈妈”
传回
五岁那年
高烧退去的
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