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驴车在黑暗中疾驰。
车轮碾过碎石和沙土,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吱呀”声,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喘息。老哈桑佝偻着背,枯瘦的手紧握着缰绳,浑浊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着与白天市侩截然不同的、如同老狼般的警惕光芒。他驾驭着这匹同样瘦骨嶙峋的老驴,熟稔地穿梭在于阗城西最荒僻、最肮脏的角落,避开任何可能的光源和人迹。
车板上,萨迪克蜷缩在散发着霉味和牲口气息的干草堆里,身体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颠簸,都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闭着眼,不敢睁开。只要一闭眼,就是那飞刀幽冷的寒光,是那焚身火球的妖异暗红,是那焦黑大坑里扭曲的残骸……还有那面具下毫无感情的、如同毒蛇般的眼睛。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像一只受惊过度、濒临崩溃的鼹鼠,只想将自己深深埋入黑暗。
李寻欢盘膝坐在车板前端,背对着萨迪克和老哈桑。玄色披风裹着他清瘦的身躯,在夜风中微微摆动。他闭着双眼,似乎在调息。月光偶尔穿过破败屋檐的缝隙,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嘴角那抹已然干涸、却依旧刺目的暗红血痕。每一次驴车的剧烈颠簸,他的眉头都会几不可察地轻轻一蹙,喉结微微滚动,似乎在强忍着什么。硬抗那秘术火球爆炸的余波,绝非毫发无伤。
但他的呼吸,却悠长而平稳。如同月下平静的深潭,不起丝毫波澜。只有那按在膝头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泄露着一丝内里的隐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久。
驴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一股浓烈刺鼻的、混合着腐臭和湿泥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寻欢睁开眼。
眼前已非城区的破败房屋,而是一段坍塌了大半、被巨大碎石和流沙掩埋的古老城墙根。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夜风吹过断壁残垣的呜咽。
老哈桑跳下车,动作出乎意料的矫健。他走到一块半埋在沙土中的、布满苔藓的巨大条石旁,枯瘦的手指在石面上几处看似天然的凹陷处快速而精准地按了几下。
“咔…咔咔…”
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从石下传来。
那块巨大的条石,连同旁边堆积的沙土,竟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更加浓烈的、带着水腥气的阴冷气息,从洞内汹涌而出!
“暗道。”老哈桑的声音沙哑而低沉,言简意赅。“通城外。快!”
他率先弯腰钻了进去,身影瞬间被黑暗吞噬。
李寻欢没有丝毫犹豫,起身,一把将还在干草堆里瑟瑟发抖的萨迪克拽了起来。
“走!”声音冷硬,不容置疑。
萨迪克被那冰冷的语气和洞口喷出的阴风一激,猛地打了个寒颤,混沌的神智被求生本能强行拉回一丝清明。他看着那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洞,眼中再次涌起恐惧,但这次,他没有退缩。他咬着牙,手脚并用地跟着李寻欢,几乎是滚爬着钻进了洞口。
洞口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合拢,将最后一丝微弱的月光隔绝在外。
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只有脚下湿滑粘腻的触感,和耳边潺潺的、阴冷的水流声,提醒着他们身处何地。
这是一条废弃的地下暗河河道。
空气污浊潮湿,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淤泥腐烂的气息。脚下是滑腻的淤泥和硌脚的碎石,头顶是低矮嶙峋、不时滴落冰冷水珠的岩壁。黑暗浓稠得化不开,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
老哈桑点燃了一盏小巧的、散发着微弱黄光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脚下不足三尺的范围,更添几分阴森鬼气。他佝偻的身影在摇曳的光晕中如同鬼魅,沉默地在前面引路。脚步踩在湿滑的淤泥上,发出“噗叽、噗叽”的轻响,在空旷的河道中回荡,更显死寂。
萨迪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毒蛇的脊背上。冰冷的恐惧混合着阴寒的水汽,不断侵蚀着他的骨髓。他紧紧抓着前面李寻欢的衣角,如同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生怕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李寻欢任由他抓着,脚步沉稳。他的目光在油灯微弱的光晕边缘扫视着,观察着岩壁的走向和水流的痕迹。黑暗和污浊,似乎对他毫无影响。只有那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唇线,显示着他身体承受的压力。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微弱的风声。
老哈桑停下脚步,熄灭了油灯。
绝对的黑暗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前方不再是密不透风的岩壁,而是一道狭窄的、透着微光的缝隙!风声和水汽正是从那里涌来!
“到了。”老哈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钻出去,就是城外沙河故道的下游。顺着河道往西走,天亮前能到‘骆驼石’避风。”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最终还是低声补充了一句:“公主……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后面……看天意。”
黑暗中,李寻欢沉默了片刻。
“替我谢过公主。”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嗯。”老哈桑应了一声,再无言语。他的身影如同融化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很快便消失在来时的黑暗里。只留下浓重的淤泥气息和那令人窒息的黑暗。
萨迪克茫然地看着老哈桑消失的方向,又看向前方那道透着微光的缝隙,巨大的无助感再次袭来。看天意?在这死亡之海?后面还有库尔班的马匪,拜火教的魔鬼杀手,吐蕃的武士……天意在哪里?
李寻欢没有停留,率先弯下腰,从那道狭窄的缝隙中钻了出去。
清冷的夜风夹杂着新鲜的沙土气息,瞬间灌入肺腑,冲淡了暗道中的污浊。眼前豁然开朗。
月光毫无遮拦地洒落,照亮了眼前一条干涸的、布满巨大卵石的宽阔河床。这就是沙河故道,曾经滋养于阗的母亲河,如今只剩下苍白的河床骨架,在月光下蜿蜒向无尽的西方沙漠。远处,连绵的沙丘在夜色中起伏,如同沉睡巨兽的脊背。
萨迪克也踉跄着钻了出来,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他看着眼前荒凉死寂的河床,看着远处无垠的黑暗沙漠,只觉得双腿发软,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被无边的绝望碾碎。
“我们……我们去哪?”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茫然和恐惧。
李寻欢没有回答。
他站在河床边,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孤高清瘦。他解下腰间那个被艾丽娅公主女武士阿伊莎给予的、用素色莲花锦帕包裹的小物件。
锦帕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朵含苞待放的莲花绣纹,仿佛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缓缓揭开锦帕。
里面,赫然是一块玉佩!
并非于阗常见的羊脂白玉,而是色泽温润中带着一丝奇异的、如同火焰流动般的橙红色光晕!玉佩雕琢得极其古朴,形制非龙非凤,而是一个扭曲缠绕、首尾相连的奇异环状,环状中心,是一个微小的、如同火焰升腾般的抽象符号!
这符号,与萨迪克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火焰蝎尾”疤痕,竟隐隐有着七八分的相似!
萨迪克在看到玉佩的瞬间,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雷击中!他死死盯着那块玉佩,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下意识地又想去捂左手手腕,动作却僵在半空。
“炎……炎阳之心!”他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因极度震惊而扭曲变调!“是‘钥匙’!开启‘圣火之源’的钥匙!它……它怎么会在公主手里?!”
李寻欢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钉在萨迪克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上。他缓缓举起手中的玉佩,那奇异的橙红色光晕在月光下流转,仿佛有生命一般。
“看来,”李寻欢的声音比月光更冷,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你手腕上的疤,和这东西,本就是一体。或者说,是它的……烙印?”
萨迪克如遭重击,脸色惨白如死人。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河床巨石上,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巨大的秘密被赤裸裸地揭开,恐惧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不……不……”他摇着头,语无伦次,“我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一个失败的‘容器’……一个被丢弃的‘废品’!他们……他们想要的是它!”他指着李寻欢手中的玉佩,眼中充满了疯狂和绝望。“拿着它,我们死定了!拜火教的人会像嗅到血的沙狼,追到天涯海角!库尔班也不会放过我们!还有吐蕃人……”
“所以,”李寻欢打断他歇斯底里的低吼,声音平静得可怕,目光如同两柄冰冷的飞刀,刺入萨迪克混乱的眼底,“那个玉器店的老人,就因为你带着这个‘烙印’,知道一些‘废品’不该知道的秘密,就被灭了口?而拜火教,为了拿到这真正的‘钥匙’,不惜动用‘黑蝎’,不惜派出‘圣火卫士’?甚至……不惜在城中制造混乱?”
萨迪克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顺着巨石滑坐在地,双手痛苦地抱住头,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是……是我害死了老扎伊德……是我……这该死的烙印!”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左手手腕,仿佛要将那耻辱的疤痕抠下来!
李寻欢看着崩溃的萨迪克,又低头看向手中那块在月光下流转着奇异光晕的“炎阳之心”。玉佩中心的火焰符号,仿佛在无声地跳动。
钥匙……
圣火之源……
拜火教志在必得之物……
艾丽娅公主为何拥有它?又为何甘冒奇险,将它交给自己这个素昧平生的外乡人?
是为了借他之手转移灾祸?还是……另有所图?
无数疑问如同乱麻,纠缠在心头。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追兵随时可能循着踪迹而来。无论是拜火教那诡异莫测的秘术杀手,还是库尔班凶悍的马匪,或是吐蕃的精锐武士,都绝非这空旷河床可以抵挡。
前路,只有一条。
李寻欢的目光,投向沙河故道蜿蜒而去的西方。
月光下,遥远的地平线尽头,在无垠的黑暗沙海之上,隐约可见一片连绵起伏、比夜色更浓重的巨大阴影轮廓。即使相隔如此遥远,也能感受到那片阴影散发出的、亘古苍茫的压迫感。
昆仑余脉的支系——那座被称为“赤炎圣山”的所在。
传说中,“圣火之源”的藏匿之地。
也是拜火教大祭司阿兹尔·沙赫尔最终的目标。
萨迪克顺着李寻欢的目光看去,当看清那片遥远阴影的轮廓时,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爆发出比之前更深的恐惧!“不!不能去那里!那是地狱!是魔鬼的巢穴!阿兹尔大祭司……他……他就在那里等着!我们去了就是自投罗网!”
李寻欢没有理会萨迪克的嘶喊。
他缓缓收起那块“炎阳之心”,重新用莲花锦帕仔细包裹好,贴身藏入怀中。一丝微弱的、却异常清晰的温热感,透过衣衫传来,仿佛玉佩本身蕴含着某种奇异的能量。
他抬眼,再次望向西方那片沉睡在月光下的巨大山影。
深邃平静的眼底,没有恐惧,没有茫然,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和一丝……如同孤鸿投向未知天际的决绝。
“地狱……”李寻欢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回应萨迪克的恐惧,带着一丝看透生死的苍凉与洞悉命运的冷嘲,“我们不是刚从那里出来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瘫坐在地、如同烂泥的萨迪克。
“想活下去,只有一条路。”
“向西。”
“去圣山。”
说完,他不再看萨迪克,迈开脚步,踏上了干涸的沙河故道,向着西方那片吞噬一切的巨大阴影,向着传说中“圣火之源”的所在,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
月光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在苍白冰冷的河床卵石上,孤高清绝,如同投向地狱熔炉的一柄……沉默的飞刀。
萨迪克呆呆地看着那个决然西行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道在月光下显得愈发狰狞的“火焰蝎尾”疤痕。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但这一次,在那绝望的深渊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那个孤绝的背影点燃了。
一丝微弱、却异常顽固的……不甘。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冰冷的卵石上爬了起来。踉跄着,一步一滑,如同追逐着最后一丝微光的飞蛾,向着李寻欢的背影,向着那片象征着死亡与未知的西方山影,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
月光,清冷地照耀着干涸的河床。
两个渺小的身影,一前一后,在无垠的沙海边缘,投下孤独而倔强的影子。
前方,是吞噬一切的黑暗山影。
身后,是紧追不舍的血腥杀机。
而手中,是那柄足以焚灭天地、亦可能焚灭自身的……“钥匙”。
生路?死路?
唯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