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的东海，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在海面上，将远方的海平线晕成一片模糊的灰。
潮水流淌间带着未化的雪粒，拍在礁石上溅起细碎的白，空气里满是海水的咸腥与春日的清寒。
忽然，雾中传来船帆鼓动的声响，十二艘赤帆盐船破开晨雾，破浪而来。
鲜红的船帆在灰雾中格外醒目，像一团团燃烧的火，桅顶新悬的“澹”字黑旗猎猎作响，整支船队如一条从海平线跃出的赤龙，气势磅礴地驶向扬州湾。
船头立着一名青年，身着墨色劲装，腰间悬着一枚铜鱼符，符上“澹然号”三个字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他不过二十出头，身形挺拔如松，眸色却比东海的海水更深沉，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他是萧澹然当年在盐场救下的孤儿，也是萧澹然唯一的义子，阿霁。
船渐渐靠近码头，阿霁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立于码头中央的叶臻身上，眼神里带着敬意与坚定。
盐船稳稳停靠在扬州湾码头，赤帆缓缓降下，“澹”字黑旗升至桅顶，在风中立得笔直。
阿霁纵身跃下船，脚踩在码头的青石板上，步伐沉稳地走向叶臻。
他手中捧着一只青竹筒，竹筒表面刻着细密的缠枝莲纹，筒口的火漆还泛着湿润的光泽，显然是刚封不久。
走到叶臻面前，阿霁单膝跪地，双手高举青竹筒，朗声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码头：“义父萧澹然遗命：‘若我死，此印归叶臻；若她活，此印归天下。’”
叶臻伸手接过竹筒，指尖触到冰凉的竹身，轻轻旋开筒盖。
里面并非书信，而是一卷微型铜印——竟是盐引的印模。
她取出印模细看，火漆纹路、御印暗纹，甚至印边的细小缺口，都与户部掌管的真印分毫不差。
这枚印模，意味着能自主印制盐引，掌控天下盐市的流通命脉。
竹筒还留在叶臻掌心，却像递来一把未出鞘的刀，刀鞘里藏着的，是萧澹然早已为她备好的后路。
叶臻立于码头，指尖反复摩挲着铜印的纹路，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瞬间想起三年前萧澹然在盐场为她刻竹牌的模样。
忽然，她低低笑出声，笑声里带着释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像雪崩初裂时的轻响：“原来你早留了退路。”
她想起正月里在大庆殿，自己当着百官的面承诺“交尸”，想起忠烈祠里那座空棺与冰冷的牌位——原来萧澹然早知道她会面临这样的抉择，所以提前将盐引印模交给阿霁，让他在合适的时机送来。
叶臻抬眸，目光越过码头的人群，望向京城忠烈祠的方向，声音轻得像被风吹起的雪：“他们要的牌位，我给了；你藏的印，我接了。往后，牌位归你，印归我，这天下的盐政，归我们一起要的太平。”
风卷着她的话，掠过赤帆，掠过海面，像是在回应那个沉在南海深处的人。
当日午时，扬州城内所有盐市同时挂牌，新制的“澹然号”盐引悬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木牌上用朱砂写着：“澹然号新引，官督商办；每股十两，年终按利分红，百姓商户皆可认购。”
价牌刚一挂出，人群便涌了上来。
起初还有人犹豫，可当看到盐引上盖着的、与户部真印无异的铜印时，所有人都动了心。
价牌从一百两一路飙升至二百两，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十万份盐引便被抢购一空。码头的欢呼声响彻云霄，“澹然公”的喊叫声此起彼伏，震得屋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落在人群中，瞬间融化。
这场看似平常的盐引发售，实则是一场无声的政变——叶臻用萧澹然留下的印模，彻底架空了户部对盐引的掌控，将天下盐市的主动权，牢牢握在了自己手中。
阿霁站在叶臻身旁，看着眼前的景象，眼中满是敬佩：“义父果然没看错，您真的做到了。”
叶臻轻轻点头，目光落在远方的盐滩，那里有孩子们读书的声音，有盐工们忙碌的身影，这才是她与萧澹然想要的天下。
傍晚时分，扬州湾的十二艘赤帆盐船齐齐降下半旗，以悼念萧澹然。
阿霁重新登上“澹然号”船头，身后站着盐船的船员、学堂的先生、盐场的工匠，一百艘新造的盐船在码头排列整齐，一百面“澹”字木牌在暮色中泛着微光。
阿霁举起右手，声音铿锵有力，传遍整个码头：“我阿霁，以萧氏义子之名立誓：此生以盐为刃，以爱为刃，恪守‘利润=爱-死亡’之训；将死亡归于旧朝的腐朽，将爱归于天下的百姓！凡有欺压盐工、垄断盐市者，我等必与之抗争，直至天下盐市太平！”
他的话音落下，身后的人群齐声附和，誓言在海面回荡，震得潮水都似要停顿。
雪片不知何时又落了下来，轻轻落在每个人的肩头，瞬间融化，像一场无声的洗礼，洗去过往的苦难，也迎来新生的希望。
叶臻站在码头，看着阿霁坚定的背影，看着身边群情激昂的人们，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萧澹然没有离开，他的精神，他的理想，都化作了这誓言，化作了这盐引，永远留在了这天下。
六更鼓敲过三声，夜色笼罩扬州湾，雪花将码头的青石板盖成一片纯白。
叶臻登上“澹然号”船头，从怀中取出那只赤金耳坠，轻轻贴在心口，耳坠上的“澹”字还带着她的体温。
她望着漆黑的海面，那里是萧澹然沉海的方向，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无比的坚定：“萧澹然，你当年给我的退路，我没有用来逃，而是用来翻盘了。
你看，现在的盐市，现在的百姓，都是我们想要的样子。”
风从海面吹过，把这句话吹散，吹向更远的空海，像一场即将落下的雪崩，积蓄着改变天下的力量；又像一把已经出鞘的刀，锋芒直指旧朝的心脏。
叶臻知道，这场变革还未结束，可她不再孤独——萧澹然的印，阿霁的誓言，天下百姓的支持，都是她最坚实的后盾。
雪还在落，可码头的灯火却越来越亮，照亮了盐市的新篇，也照亮了叶臻前行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