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孤注一掷·暗涌初现
揽月阁内殿,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苏晚维持着瘫软在床榻的姿势,良久,直到门外崔嬷嬷刻意加重的脚步声远去,确认萧衍真的离开后,她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坐起身。
唇瓣依旧火辣辣地疼,带着细微的破裂口,舌尖能尝到那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这痛楚和屈辱,远比之前的任何一次斥责和惩罚都更深刻地烙在她心上。它不仅来自于侵犯,更来自于那种被彻底物化、被当作一个谜题或一个证据来粗暴审阅的绝望。
萧衍最后的话语如同冰锥,悬于头顶,随时可能坠落。
他要去查,要去对质。她时间不多了。
目光落在刚刚端着清水进来,正手足无措、脸色发白地看着她的冬菊身上。小宫女显然被方才帝王的震怒和离去时的低气压吓坏了,放下水盆就想退出去。
“冬菊,”苏晚开口,声音因方才的挣扎和哭泣而沙哑得厉害,“帮本宫拿面镜子来。”
冬菊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此时还有心思照镜子,但不敢违逆,连忙去妆台上取来一面不大的菱花铜镜,颤巍巍地递过去。
苏晚接过镜子,冰冷的铜柄握在手中。她抬起眼,看向镜中。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头发凌乱,眼底带着惊惧过后的青黑,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那红肿破损的唇瓣,清晰地昭示着方才经历的暴行。
她盯着那伤痕,眼神一点点变得空洞,然后又一点点凝聚起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坚毅。
屈辱不能白受。恐惧解决不了问题。
她放下镜子,目光转向冬菊,忽然扯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容,却因为唇角的伤口而显得格外苦涩和怪异:“瞧本宫现在这副样子……怕是鬼见了都要吓跑。”
冬菊吓得连忙跪下:“娘娘……您别这么说……”
“起来吧,”苏晚的声音疲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本宫没怪你。只是如今这般境况,你也看到了。陛下盛怒,本宫失宠被囚,往后在这揽月阁里,怕是连口热饭都难了。”
她语气里的惨淡和认命般的平静,反而比哭诉更让冬菊感到不安。小宫女怯怯地抬头,看到苏晚那双依旧漂亮、却盛满了破碎感和某种决绝的眼睛,心里莫名一酸。
“娘娘……”
“本宫知道你怕,”苏晚打断她,目光柔和却又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凉薄,“在这宫里,拜高踩低是常态。本宫如今倒了霉,你不愿沾染,也是人之常情。你若想走,本宫……或许可以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求崔嬷嬷将你调去别处伺候,总好过跟着本宫在这里熬日子。”
以退为进。这是她在醉月楼里看惯了人情冷暖后学会的伎俩。对于冬菊这种本性不算太坏、只是胆小怕事的小宫女,激发其一丝同情和愧疚,远比威逼利诱更有效。
果然,冬菊闻言,脸上闪过挣扎和一丝不忍。她虽然怕,但这段时间伺候下来,觉得这位贵妃娘娘性子其实并不坏,甚至有些可怜,如今落到这步田地……
“奴婢……奴婢没想走……”冬菊低下头,声音细弱却清晰,“奴婢就在这儿伺候娘娘。”
苏晚心中微微一松,知道第一步成了。她叹了口气,语气更加柔和:“傻丫头,留在这里有什么好?说不定……说不定哪天本宫就……”她适时地停住,留下令人恐惧的想象空间,然后话锋一转,“罢了,既然你暂时愿意留下,那本宫……有件事,想求你帮帮忙。”
冬菊立刻又紧张起来。
苏晚示意她靠近些,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冒险:“本宫如今被禁足,外面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陛下震怒至此,想必……想必是查那香粉有了些眉目。本宫心里害怕,只想死也死个明白……冬菊,你出去时,能否……帮本宫留意一下,陛下是否真的找到了什么旧宫人?又打算何时……召见?”
冬菊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猛地摇头:“娘娘!这……这打探陛下行踪和意图,是死罪啊!奴婢不敢!”
“本宫知道是死罪!”苏晚一把抓住她的手,指尖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眼中瞬间涌上泪水,那泪水在她强装平静后突然决堤,显得格外真实和脆弱,“所以本宫说是求你!冬菊,本宫在这宫里举目无亲,如今能依靠的,也只有你了……我不需要你做别的,只是……只是在你能听到的范围内,稍微留意一二,或者……或者看看有没有其他宫人议论……我只想知道一点风声,哪怕一点点也好……不然,我就只能在这里等着那把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的刀……”
她的眼泪滴落在冬菊的手背上,滚烫。那绝望无助的神情,配合着唇上的伤痕,具有极强的冲击力。
冬菊的心彻底乱了。她看着眼前这个昔日虽不得真心宠爱却总有帝王偶尔降临、此刻却脆弱如琉璃般的贵妃,再想到陛下离去时那冰冷的眼神,一种兔死狐悲的怜悯以及一丝被需要的奇特责任感,竟慢慢压过了恐惧。
“……奴婢……奴婢试试……”她听到自己细如蚊蚋的声音响起,带着巨大的惶恐和不确定,“但……但奴婢不一定能听到什么……娘娘您千万别抱太大希望……”
“足够了!谢谢你,冬菊!”苏晚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眼中闪过一抹劫后余生般的感激光亮,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恢复成那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无论结果如何,本宫都承你的情。你快去吧,免得惹人怀疑。”
冬菊心神不宁地点点头,收拾了水盆,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退了出去。殿门再次落锁。
苏晚瘫软回床上,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她知道自己是在刀尖上跳舞,一旦冬菊泄露半分,等待她的将是万劫不复。但她没有选择。坐以待毙,结局可能更糟。
现在,她能做的,只有等待。以及,抓紧手中唯一的筹码——那支玉簪。
她再次确认四周无人,飞快地取出那支白玉蔷薇簪,就着窗外投入的天光,更加仔细地审视那花蕊中心奇异的金色符号。那收拢翅膀的飞鸟……她总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图腾,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
养心殿内。
萧衍负手立于窗前,听完李德全的低声回禀。
“陛下,当年在坤宁宫伺候过的、来自江东的老人,共有七位。皇后娘娘……去后,有两人年迈放出宫荣养,一人病故,剩余四人,两人在浣衣局,一人在针工局,还有一人……”李德全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在永巷负责杂役。”
永巷,那是宫里最卑苦劳累之处。
萧衍的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脑海中闪过沈清歌当年提起身边这些从江东带来的旧人时,那总是带着几分温和笑意的模样。若是她还在……
他的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将那点不合时宜的柔软瞬间碾碎。
“那个精通香粉的是哪一个?”他的声音冷硬。
“回陛下,是当年在坤宁宫小茶房里伺候的,名叫芸娘。她家原是江东制香的小户,颇通此道,偶尔会为皇后娘娘调制些香膏花露。如今……就在永巷。”李德全小心翼翼地回答。
“把她带来。”萧衍命令道,没有丝毫犹豫,“要快,隐秘些。”
“嗻。”李德全躬身退下,脚步匆忙。
殿内重归寂静。萧衍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红梅上,眼神却毫无焦距。
他眼前反复浮现的,是苏晚那双惊惶含泪的眼睛,是她红肿破损的唇,是她脆弱颤抖却依旧带着某种顽固劲儿的模样。
为什么不是清歌?
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一个处处透着疑点、带着风尘痕迹、与清歌截然不同的女人,却拥有这样一双眼睛?还牵扯出与江东有关的线索?
他越想,心头那股暴戾的烦躁就越盛。有一种近乎直觉的念头在疯狂叫嚣——这个女人,一定知道些什么!她和清歌的失踪,一定有关联!
他甚至开始怀疑,她那看似卑微的出身,那在青楼的经历,是否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伪装?
………
永巷。
阴暗潮湿的巷道尽头,低矮的破屋里,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的老妇正费力地搓洗着堆积如山的粗布衣物。她的手粗糙红肿,布满冻疮和裂口,动作因长年的劳累而显得麻木迟缓。
两个面无表情的太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芸娘?”其中一个尖声开口。
老妇动作一顿,迟缓地回过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茫然和一丝畏惧。她已经很久没人叫这个名字了。
“跟咱家走一趟吧。”太监不容分说,一左一右架起她就走。
“你们……你们要带我去哪儿?我……我的活还没干完……”芸娘惊慌地挣扎,声音沙哑干涩。
“闭嘴!贵人有话问你,是你的造化!”太监恶声恶气地低斥,手下用力,几乎是将她拖拽着离开了永巷。
芸娘吓得不敢再出声,只能瑟瑟发抖地被带着穿过一道道宫墙,周围的景象越来越繁华,也越来越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她已经被困在永巷太久了,久到几乎忘记了皇宫原本的模样。
当她被带入养心殿侧殿那间昏暗的暖阁,看到那个负手而立、身着玄色常服、周身散发着冰冷威严的挺拔身影时,她腿一软,直接瘫跪在了地上,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奴……奴婢……叩见……”她连一句完整的问安都说不出来。
萧衍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利刃般落在她身上,并未叫她起身。
“抬起头来。”
芸娘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昏花的老眼适应着殿内昏暗的光线,模糊地看到那张年轻却无比冷峻的帝王面孔。
萧衍审视着她苍老卑微的模样,很难将她与记忆中坤宁宫里那个总是带着淡淡香气的温和宫女联系起来。时光和苦难早已磨平了一切痕迹。
“朕问你,”他开门见山,没有丝毫迂回,“你可还认得江东制香的方子?尤其是……沈皇后曾经喜欢的那种?”
芸娘猛地一颤,眼中闪过极大的惊恐,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词汇,连连磕头:“奴婢不知……奴婢早就忘了……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她的反应过激而反常,绝非简单的遗忘。
萧衍的眼睛微微眯起,心中的疑云更重。他上前一步,声音更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朕既然找到了你,就由不得你说不知!仔细想想!那种以玉津泥为底,掺赤茎萱草和夜合花的香粉,你可会制?!”
芸娘磕头的动作猛地停住,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僵在那里。浑浊的眼睛里瞳孔急剧收缩,流露出一种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仿佛听到了什么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她这反应,已然说明了一切。
萧衍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寒意夹杂着诡异的兴奋窜上脊背。
他猜对了!那香粉,果然与沈皇后、与江东旧人有关!
“说!”他厉声逼问,“那香粉,到底是怎么回事?!宫外为何会有?!那个叫苏晚的贵妃,她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芸娘像是被彻底击垮了,瘫软在地,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那方子……那方子应该已经……”
她的话戛然而止,仿佛意识到自己失言,猛地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萧衍正欲再逼,暖阁外却突然传来李德全刻意提高的、略显急促的声音:“陛下!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到了!”
萧衍眉头猛地一拧,看向地上抖成一团的芸娘,再看向门口,眼中闪过极度不耐的戾气。但他终究是皇帝,军国大事,容不得耽搁。
“把她带下去!严加看管!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他冷声吩咐旁边的太监。
“嗻!”
两个太监立刻上前,将几乎瘫软的芸娘拖了起来。
萧衍最后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朕晚些时候再问你。想清楚,是现在说,还是等朕用刑之后再说!”
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赶往正殿处理紧急军务。
暖阁内,芸娘被太监拖拽着,经过门口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外面廊下有一个小宫女正探头探脑,被她这边动静吓了一跳,飞快地缩头跑开了。
那小宫女的侧影似乎有些眼熟……但她此刻心神俱裂,根本无法细想,只有无边的恐惧将她彻底吞噬。
那香粉……那早就该被遗忘和埋葬的香粉……怎么会再次出现?
那个叫苏晚的贵妃……又是谁?
完了……一切都完了……
而另一边,偷听到“陛下动了怒”、“带来了一个老宫人”、“好像问什么香粉”、“那老嬷嬷吓瘫了”等只言片语、心惊胆战准备溜走的冬菊,并未注意到自己那一瞥已被察觉。她只想着赶紧回去,将这点模糊的消息,告诉那个在揽月阁里绝望等待的贵妃娘娘。
宫墙之下,细微的波澜已然荡开,即将搅动起更深不可测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