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夜审迷心·血色微光
夜已深,宫灯在廊下被风吹得摇曳不定,拉长又缩短的影子如同鬼魅潜行。皇帝深夜突然摆驾揽月阁的消息,像一滴冷水坠入滚油,瞬间在死寂的宫廷深处炸开,却又被森严的宫规迅速压抑成无数窃窃私语和惊疑不定的目光。
揽月阁内,苏晚的心跳随着那由远及近、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一下下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她刚刚冒险抛出的鱼饵,竟如此快就引来了鲨鱼。是生路,还是更快地奔赴死局,即刻便见分晓。
殿门被霍然推开,携着一股夜间的寒气。萧衍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玄色常服几乎与门外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宫灯映照下,锐亮得骇人,如同锁定猎物的夜枭,直直射向蜷缩在床榻一角的她。
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冰冷到极致的目光审视着她,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真伪。巨大的压迫感让空气都凝固了。
崔嬷嬷和冬菊早已跪伏在地,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都滚出去。”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砸在寂静的殿内。
崔嬷嬷如蒙大赦,连忙拽着几乎瘫软的冬菊,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紧紧关上了殿门,将这一方空间彻底留给了帝王的怒火和贵妃的恐惧。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
萧衍这才踱步进来,靴子踩在光洁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没有靠近床榻,而是在离她几步远的圆桌旁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却从未从她脸上移开。
“听说,”他开口,声音平缓得令人心头发毛,“你梦魇了?还想起了一支……飞鸟簪?”
苏晚的心脏狠狠一抽。他果然为此而来。她强迫自己抬起眼,迎上他那深不见底的目光,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虚弱却清晰,带着高烧后的沙哑和混乱:“臣妾……臣妾惶恐……不知是真是梦……只觉得头痛欲裂,一些模糊的片段……扰得臣妾不得安宁……”
“哦?什么片段?”萧衍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折射出莫测的光芒,“说说看。朕,很好奇。”
他看似随意,但苏晚能感受到那平静表面下汹涌的暗流和极度压抑的迫切。她知道自己行走在万丈深渊的边缘,每一句话都可能万劫不复。
她垂下眼睫,掩饰住眼中的惊惶,努力回忆着那短暂破碎的画面,用一种梦呓般的、不确定的语气缓缓道:“好像……是很小的时候……在一个很暖和、有很多书的地方……有一个……嬷嬷?她的手很暖……她在纸上画着什么……那图案……像是一只鸟,收着翅膀的鸟……”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极度紧张地观察着萧衍的反应。
当听到“收着翅膀的鸟”时,萧衍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虽然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苏晚清晰地看到,他搭在膝上的另一只手,指节猛地收紧,手背上青筋微凸。
他知道!他果然知道这个图案!
强烈的恐惧和一丝诡异的兴奋同时攫住苏晚。她赌对了一步!
“还有呢?”萧衍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紧绷,“那嬷嬷什么样?那地方在哪?”
“记不清了……”苏晚适时地露出痛苦和迷茫的神色,抬手按住额角,“一想头就疼得厉害……只知道……好像不是江南……那香气……也不是江南的花香……”
她再次抛出一个线索——地域的差异,香气的不同。继续引导他将她的过去与“江东”联系起来,而非她表面出身的“江南”。
萧衍沉默了片刻,目光如炬,仿佛要钻透她的颅骨,直接查看她脑海中的记忆。他忽然站起身,朝她走来。
苏晚吓得本能地向后一缩,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取悦了他,又似乎激怒了他。他停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忽然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猛地扯开了她裹紧的锦被!
冰冷的空气瞬间侵袭而来,苏晚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冷得浑身一颤,惊恐地看着他。
他却并未有进一步侵犯的动作,只是目光如同冰冷的扫描,从她的脸,到她的脖颈,再到她微微颤抖的、紧握成拳的手。
“你怕什么?”他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若只是梦魇,朕又不会吃了你。”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她紧握的拳头上:“手里藏着什么?”
苏晚的心脏几乎停跳!他发现了?他看出她的紧张来自于手中紧握的暗格钥匙?还是他察觉了枕下的秘密?
“没……没什么……”她下意识地将手缩回身后,这个动作无疑是不打自招。
萧衍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他俯下身,强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她,一只手撑在她耳侧的床栏上,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藏在身后的手拽了出来!
“放开我!”苏晚终于忍不住失声惊叫,奋力挣扎,恐惧达到了顶点。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五指如同铁钳,轻易地掰开了她紧握的手指——
掌心空空如也。只有被指甲掐出的几个深深的月牙形红痕。
萧衍愣了一下,似乎对这个结果有些意外。他盯着她空空如也却布满掐痕的掌心,眸色深沉难辨。
苏晚趁机猛地抽回手,蜷缩起来,剧烈地喘息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既是后怕,也是屈辱。
他是在怀疑她手中藏了东西?难道……他怀疑的不仅仅是香粉,还有别的?比如……那支玉簪?
就在她心神剧震之际,萧衍却忽然退开了一步,不再看她,而是转向这间内殿,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每一个角落。
“李德全!”他扬声唤道。
李德全立刻推门躬身进来:“陛下。”
“搜。”萧衍的声音冷硬如铁,没有任何情绪,“给朕仔细搜这间屋子。任何可疑之物,尤其是首饰簪环,都给朕找出来!”
“嗻!”李德全一挥手,几个早已候在门外的、明显是精心挑选过的太监立刻低头鱼贯而入,动作熟练而安静地开始翻查。他们显然比上次搜宫的太监更有目的性,直接奔着妆奁、衣柜、以及……床榻而来!
苏晚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大脑一片空白。
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了玉簪的存在!他是怎么知道的?是冬菊泄露了?还是那个老宫人招供了?抑或是他纯粹凭直觉和猜疑?
完了……这一次,真的完了……
一个太监朝着床榻走来。苏晚绝望地闭上眼,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然而,就在那太监的手即将触碰到床褥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影竟未经通传直接出现在殿门口,声音焦急而压抑:“陛下!永巷那边出事了!那个芸娘她……她撞墙自尽了!”
“什么?!”萧衍猛地转头,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近乎错愕的震怒!
李德全和正在搜宫的太监们也全都僵住了,动作停滞。
苏晚也惊得睁开了眼睛,难以置信。
芸娘……自尽了?
那个可能掌握着关键秘密的老宫人,竟然在这个关头,用如此惨烈的方式……断了所有线索?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萧衍的脸色在烛光下变幻不定,震惊、愤怒、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即将触碰到真相却被硬生生斩断的暴戾情绪在他眼中疯狂交织。他猛地看向苏晚,那眼神复杂得可怕,有怀疑,有审视,有残留的暴怒,甚至还有一丝极快闪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芸娘为什么自尽?是因为畏罪?还是因为……想保护谁?
而苏晚,她在听到这个消息时,那脸上的惊愕和苍白,是伪装,还是真实?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汇聚到了这个看似卑微怯懦的女人身上,却又在即将连接的瞬间,砰然断裂。
他步步紧逼,换来的却是一个更深的迷局和一个血色的休止符。
苏晚的心也在狂跳。芸娘的死,像一块巨石投入她本就混乱的心湖。是灭口?是忠仆的以死守秘?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控诉?这让她对自己的身世、对那段被掩埋的过去,产生了更深的恐惧和探究欲。
她下意识地摸向枕下,那支玉簪冰冷的触感再次传来。
它还在。暂时安全了。
可这份安全,却是由一条人命换来的,带着血色的沉重。
萧衍死死盯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良久,他忽然极其冰冷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戾气和一丝疲惫。
“好……很好……”他点了点头,眼神恢复成深不见底的寒潭,“看来,有人比朕更心急。”
他没有再下令搜宫,也没有再看苏晚一眼,猛地转身,大步离去,带着一身未能发泄的暴怒和更深的疑云。
搜宫的太监们也立刻无声地退了出去。
殿门再次合拢。
苏晚瘫软在床榻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她望着头顶华丽的帐幔,心脏仍在疯狂地跳动,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芸娘死讯带来的寒意交织在一起。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但她知道,萧衍的疑心绝不会因此消散,只会变得更加深沉和不可测。
而那支白玉蔷薇簪,如今更像是一道催命符,紧紧贴在她的枕下。
夜,更深了。养心殿的方向,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瓷器碎裂的巨响。
而遥远的宫墙之外,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爪上细小的竹管内,或许正藏着搅动风云的秘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