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不是饿,也不是渴。是闷。闷得你胸口发慌,好像有人用湿布一层层裹住你的脑袋,还不让你痛快地大口喘气。
在这里,每一天都一个样。真的,我没开玩笑。
头顶上那几排该死的日光灯管,永远散发着同一种惨白的光,不带一点儿温度,把你眼皮底下的那点困意都照得无处遁形。
它们才不管现在是“上午”还是“晚上”呢,到点儿就亮,到点儿就灭,准得跟闹钟似的——哦不对,闹钟那玩意儿,只在老掉牙的数据库图片里见过。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味儿。消毒水打底,混上点循环再利用水的潮湿气,再掺和着几百号人挤在一块儿不可避免的那点人味儿。
说不清,但闻久了,你就忘了外面世界的空气是什么味道了。或许,压根就没外面了。
这儿是龙吟三十三号避难所。我的家。一个埋在地底深处,用好几米厚的合金和混凝土包裹起来的铁罐头。
我叫凌玥。今天,呃,按照避难所中央时钟显示,是我成为正式居民的第五年零一百二十天。
我的工作是照顾第三水培区的那些“宝贝疙瘩”——主要是各种藻类和一种灰不拉唧、但据说营养丰富的块茎作物。
手里的工具钳有点滑,我不得不用力捏紧,才能拧开那根有点锈蚀的供水管接口。
冰凉的水溅了几滴在手上,带着一股金属和苔藓混合的怪味。
“每日定量配给已投放,请各居民凭贡献点有序领取。重复,每日定量配给……”
头顶的喇叭里,那个毫无波澜的电子女声又开始日复一日地广播。
声音在金属管道和墙壁之间撞来撞去,钻进你的耳朵里,想躲都躲不掉。
我甚至能背出它下一句要说什么——“节约资源,荣耀集体,为了明天的希望。”
屁的希望。明天的希望,就是看着这些灰土豆再多长一厘米。
拧紧最后一颗螺丝,我直起腰,捶了捶后颈。水培槽里那些绿得发假的藻类,在营养液里慢悠悠地飘着,荧光苔藓发出的光也是病恹恹的,勉强照亮这一小片地方。
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液体循环的微弱嗡嗡声,还有我自己呼吸的动静。
太静了。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去想,大寂灭之前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
数据库里那些图片,蓝天、白云、阳光刺眼得让人想流泪……还有那种叫“树”的东西,绿色,那么高,那么多叶子,它们真的存在过吗?不是某个古人编出来的童话?
想的次数多了,就会被老陈骂。
老陈是水培区的头儿,一个在避难所里待了快一辈子的老头,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
“小玥,又发呆!”他的声音总是哑哑的,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别想那些没用的!集中精神!
这棵‘希望三七号’的根系有点弱,你给它额外加注3毫升促生剂。动作轻点!这都是我们活下去的本钱!”
“知道了,陈叔。”我低下头,拿起滴管。
活下去的本钱。是啊,在这里,一切都有定量。食物、水、电力,甚至你呼吸的空气,都是精密计算后分配下来的。
你的工作贡献决定了你的配给等级,你的配给等级决定了你能吃多饱,能住多大的格子间。
公平吗?或许吧。至少能让你活着。
但我总觉得,人活着,不应该只是为了喘气儿。心里头那块空落落的地方,不是吃饱了就能填满的。
完成最后一项检查,我在电子日志上签下自己的代号和完成时间。
距离今天的工时结束还有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我绕到了水培区后面那个废弃的旧终端机旁边。
这老古董据说比避难所的年纪还大,平时没人用,也就我偶尔会过来,偷偷摸摸地连上内部数据库,不是为了查工作资料,就是想看看那些被标记为“历史档案”的玩意儿。
那些关于“过去”的只言片语,像一块块拼图,对我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我知道这不合规矩,监管手册里说了,过度沉溺于过去会削弱对集体的归属感。要是被巡察员抓到,少不了扣贡献点,甚至关禁闭。
可我就是忍不住。
四下无人,只有水流的嗡嗡声。我熟练地接通线路,绕过几个简单的访问权限检查——这得感谢我爸,他以前是搞维护的,小时候顺手教过我几招。
屏幕上跳出满是灰尘的界面,我输入关键词:“大寂灭前自然生态”。
光屏闪烁,加载出几张颜色饱和度极高的图片:浩瀚的蓝色海洋,金黄色的沙漠,还有那种叫“森林”的地方,绿色浓得几乎要滴出来。
我的心跳有点快,手指划过冰冷的屏幕,仿佛能感受到那些图片背后磅礴的生命力。
就在我翻看一张名为“星空”的黑色图片,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白色光点时,屏幕突然极其轻微地卡顿了一下。
非常短暂,不到半秒。
若不是我几乎天天泡在这老古董旁边,熟悉它的每一个反应,可能根本察觉不到。
一条极其细微、颜色几乎融入背景的数据流,像条狡猾的泥鳅,无声无息地从访问记录里滑了过去。
它不是数据库里任何已知的归档信息格式,速度快得惊人,眨眼就消失在了访问路径的尽头。
啥玩意儿?
我愣了一下,手指悬在操作板上。
系统错误?数据缓存异常?还是哪个区域的监控信号串线了?
在避难所里,一切都在严密的监控和计划之内,这种计划外的“小意外”,几乎不会发生。
我心里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还有点……莫名的兴奋。像一潭死水里,突然冒起了一个小气泡。
我试着追踪那条数据流的路径,但它消失得太彻底,没留下任何可见的尾巴。
我又调出之前的访问日志,逐条检查,一切正常得可怕,仿佛刚才那半秒的卡顿只是我的幻觉。
是幻觉吗?
我盯着屏幕上那幅浩瀚的星空图,那些遥远的光点冰冷而沉默。
但心里那个小气泡,却噗地一声,破开了,留下一种微妙的、痒痒的感觉。
我关掉终端,屏幕暗下去,四周又只剩下水培槽那病恹恹的荧光和永恒的嗡嗡声。
一切如常。消毒水的味道,循环空气的沉闷,头顶日光灯管的惨白。
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条一闪即逝、无法捕捉的数据流,像一根细小的针,在我日复一日的沉闷生活里,悄无声息地扎了一个小孔。
有什么东西,顺着那个小孔,渗了进来。
我站起身,把工具挂回原处,动作和平时一样。但走出水培区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台沉默的旧终端。
它静静地呆在角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