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裂痕深种·困兽犹斗
晨光彻底驱散黑暗,揽月阁内殿却依旧弥漫着一股冰冷的死寂。苏晚机械地由着冬菊伺候洗漱,换上一身素净的宫装,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过后的残骸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毅。
怀中的那几页信纸和干瘪香囊如同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疼。每一个字都在脑海中反复回荡——阿姐、幼妹、母亲遗簪、风波恶、勿念勿寻、忘却前尘……
沈清歌的妹妹。
这个身份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过往十八年所有的认知。那些在丞相府被鄙夷为“野种”、“青楼贱胚”的岁月,那些在醉月楼强颜欢笑、戴着面纱起舞求生的日子,瞬间都被蒙上了一层荒谬而惨烈的色彩。
她不是无根的浮萍,她或许有着那样一个显赫又悲剧的出身。她的姐姐是皇帝挚爱的白月光,而她自己,却成了那个替身,承受着本不该属于她的偏执爱恋和残酷折磨。
萧衍……
想到这个名字,一股混杂着恐惧、恨意和极度荒谬感的情绪便扼住了她的喉咙。他那样疯狂地寻找、思念着沈清歌,却对可能流着相同血液、拥有相似眼眸的她,极尽折辱之能事。若他知晓真相,是会痛悔不已,还是……更加疯狂地将她撕碎?
不能让他知道!至少现在不能!
那封信是警示,是阿姐用近乎绝望的语气写下的求生指南。“勿令其现于世间,招致祸端”、“不可承认与之关联”。这深宫,这皇权,对她们姐妹而言,是真正的龙潭虎穴,藏着能轻易碾碎她们的阴谋和力量。芸娘的死,就是最血淋淋的证明。
她必须比之前更加小心,更加隐忍。活下去,弄清楚阿姐到底遭遇了什么,那“风波”究竟是什么,才是对阿姐最好的告慰。
可眼下,她如同困兽,被死死囚在这揽月阁,外面是萧衍布下的天罗地网。那废宫……她昨夜仓皇逃离,是否留下了痕迹?那个隐约的声响,是否是萧衍的耳目?
就在她心神不宁之际,外殿传来崔嬷嬷刻板的声音:“娘娘,陛下午后会驾临揽月阁,请您早做准备。”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
他又要来?这次是为了什么?继续逼问飞鸟簪?还是……他发现了什么?
………
养心殿。
萧衍面前的龙案上,摊开着一幅略显陈旧的画卷。画中女子明眸善睐,英气与柔美奇异地融合,骑于马上,回眸一笑,正是沈清歌。这是他当年亲手为她所作。
他的指尖缓缓抚过画中人的眉眼,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眷恋和痛苦。然而,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深处,却翻滚着与眷恋截然不同的、冰冷探究的暗流。
“李德全。”
“奴才在。”
“朕记得,清歌的母亲,江东林氏,出身似乎并非望族正支,而是旁系?”萧衍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李德全心头一凛,小心回道:“陛下记得没错。已故林夫人乃是江东林氏三房庶女,因其母出身香道世家,故林夫人亦颇通此道。皇后娘娘的制香之艺,便是承袭其母。”
“庶女……”萧衍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再次落到画上,却又仿佛透过画,看到了另一张苍白怯懦的脸。“清歌……可还有别的姐妹?”
李德全愣了一下,仔细回想:“据当年记录,林夫人只诞下皇后娘娘一位千金便血崩而逝。林家三房人丁单薄,并未听说有其他年纪相仿的小姐……”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不过,林家旁系枝叶繁茂,或许有远房的表亲姊妹也未可知,只是并未录入宗谱,奴才……需细查。”
“查。”萧衍合上画卷,语气不容置疑,“尤其是与林夫人血缘相近的、可能知晓江东香方甚至……拥有类似容貌的旁支女子,一个都不许漏掉。”
他的怀疑并未因芸娘的死而消散,反而转向了更深的根源——苏晚那双眼晴,那香粉,绝非凭空而来。即便她不是清歌的直系姊妹,也必定与江东林氏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这种关联,让他既憎恶(因她玷污了那份独一无二),又无法控制地被吸引(因那是仅存的、与清歌有关联的线索)。
而这种复杂扭曲的心态,在他午后踏入揽月阁,看到苏晚低眉顺眼地跪迎时,达到了某种临界点。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让她起来,也没有透过她的眼睛去追寻幻影,只是负手立于她面前,用一种全新的、审视猎物般的目光,细细打量她。
她似乎更瘦了些,肩膀单薄得仿佛一折就断,跪在那里的姿态依旧卑微,但……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那是一种极细微的变化,源自于眼神深处。过去的惊惶还在,却似乎沉淀下了一丝极其隐晦的……东西?像是绝望深处生出的根芽,带着不甘和冷意。
是因为芸娘的死?还是因为别的?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苏晚依言抬头,目光却依旧低垂,不敢与他对视。那份刻意维持的怯懦下,是疯狂运转的思绪和高度警惕的神经。
萧衍伸出手指,冰凉的指尖毫无预兆地触碰到她的下颌。苏晚吓得猛地一颤,几乎要向后躲去,却硬生生忍住,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他的指尖沿着她的下颌线缓缓滑动,仿佛在丈量一件物品的轮廓,眼神专注而冰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欲。
“朕昨夜,又梦到皇后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目光却死死锁住她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反应,“她一直在哭,说很冷,说有人拿走了她最重要的东西……”
苏晚的呼吸几乎停滞,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他是在试探!他一定发现了什么!是那个神秘人告诉了他?还是他纯粹凭直觉在诈她?
她强迫自己挤出一点茫然和恐惧:“陛下……节哀……臣妾……臣妾听不懂……”
“听不懂?”萧衍的手指忽然用力,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直视他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黑色漩涡的眼睛,“那你告诉朕,你梦里的那支飞鸟簪,是什么样子?那收着翅膀的鸟,头朝向左边,还是右边?”
轰的一声,苏晚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她根本不曾细看到那种程度!那图案本就极小,她只记得大致形态是收翅的飞鸟,哪里分辨得出头朝哪边?
他果然在诈她!若她随口答了,无论左右,都可能立刻暴露她在说谎!
巨大的恐惧之下,反而逼出了一丝急智。她眼中瞬间涌上被逼问的泪水,声音颤抖破碎:“臣妾……臣妾真的记不清了……只知道是只鸟儿……陛下,臣妾头好痛……一想就痛得像要裂开……”她适时地露出痛苦不堪的神色,身体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
萧衍盯着她看了片刻,那双含泪的、与清歌极其相似的眼睛里,盛满了真实的痛苦和惊惧,看不出丝毫作伪的痕迹。
他猛地松开了手,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烦躁和失望。又是这样!每次逼近关键,总是得到一片模糊和痛苦!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壁垒,死死挡在他和真相之间!
是真的想不起来?还是她的伪装早已深入骨髓?
“看来,贵妃的病,是好不了了。”他冷笑一声,语气刻薄,“既然想不起来,那便慢慢想。从今日起,每日抄写《心经》十遍,静心凝神,或许能帮你想起些什么。”
这不是静心,这是惩罚和变相的囚禁加深。
“至于那废宫……”他话锋一转,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内殿,“既然冲撞了贵妃,引得你梦魇缠身,留着也是晦气。李德全,”
“奴才在。”
“传朕旨意,即日起封了那废宫,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靠近,违令者,以惊扰先皇后亡灵论处!”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苏晚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窖。他封了废宫!彻底断绝了她再次探查的可能!那里面……是否还有她未曾发现的线索?他此举,是相信了她的“梦魇”,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控制和警告?
“臣妾……谢陛下恩典。”她低下头,声音微弱,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
萧衍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漠然,转身离去。
殿门再次合拢,如同沉重的棺盖落下。
苏晚瘫软在地,冷汗浸透重衣。方才那一刻的惊险,几乎耗尽了她的心力。
怀中的信纸灼烫依旧。废宫被封,线索似乎又断了。
但阿姐的话语却在耳边响起——“万望妥善藏之”、“忘却前尘,安稳度日”。
不。她不能忘。她必须知道真相。
废宫的路断了,那就另寻他路。这深宫之中,绝不会只有芸娘一个旧人。而那支玉簪,既然来自江东林氏,或许……宫外会有线索?
一个更大胆、更危险的计划,在她被困兽般的绝境中,悄然滋生。她需要一双能看向宫外的眼睛。
而此刻,能勉强信任、且有可能为她所用的,只有那个胆小却尚存一丝善念的冬菊。
她望向殿外,目光穿过厚重的宫墙,仿佛看到了某种极其渺茫却又不得不去抓住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