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图穷匕见·困兽之斗

揽月阁内，苏晚维持着抄经的姿势，笔尖却久久未曾落下，一滴墨汁晕染开，污了整洁的经文。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窗外雨声淅沥，如同敲打在她的心上。冬菊离开多久了？是否顺利？那枚微不足道的耳坠，能否撬动命运的齿轮？
每一种可能都在她脑中疯狂预演，希望的微光与绝望的黑暗交织，几乎要将她撕裂。她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而难熬。

崔嬷嬷犀利的目光再次扫来，带着审视。苏晚立刻垂下眼睫，掩饰住所有情绪，手腕微动，继续抄写，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腕酸所致。
但内心那股不祥的预感，却随着雨声的密集而愈发浓重。

…………

养心殿。
萧衍负手立于窗前，看着窗外的雨幕，面容冷峻，眼神深不见底。
李德全悄无声息地进来，躬身低语：“陛下，人赃并获。”
萧衍没有回头，只是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带进来。”
“嗻。”

很快，两名身着普通百姓服饰、眼神却精悍锐利的暗卫，拖着一个浑身湿透、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身影进来，毫不留情地掼在冰冷的地面上。
正是冬菊。她发髻散乱，衣衫沾满泥污，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冻得发紫，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一名暗卫上前，将一枚沾满污泥、被踩得有些变形的银丁香耳坠呈上：“陛下，此物是从此婢女手中截获，她正欲将此物递交永鑫当铺后门。”
李德全接过那枚劣质的耳坠，小心翼翼地用丝绢擦净，放到萧衍面前的御案上。

萧衍的目光落在耳坠上，极其普通，甚至寒酸，绝非宫中之物。他拿起耳坠，指尖冰凉。
他缓缓踱步，走到瘫软在地的冬菊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声音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这东西，哪来的？”
冬菊吓得魂飞魄散，牙齿咯咯作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会拼命磕头。
“朕在问你，”萧衍的声音陡然一沉，如同冰锥刺入骨髓，“谁让你去的永鑫当铺？这耳坠，是谁的？”
“陛…陛下饶命…饶命…”冬菊涕泪横流，几乎要晕厥过去，“是…是娘娘…是苏娘娘让奴婢去的…她说…说让朝奉看看成色…奴婢什么都不知道…陛下饶命啊！”
巨大的恐惧下，她几乎是本能地将苏晚供了出来，以求一线生机。

“苏娘娘？”萧衍重复了一遍，眼神骤然变得幽深可怖，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耳坠，尖锐的银边几乎嵌进他的掌心。
果然是她！
一股被欺骗、被愚弄的狂怒瞬间席卷了他！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源自内心深处期待的落空——他竟有那么一刹那，希望她与此无关，希望她只是无知！
可笑！
“她还说了什么？”他的声音冷得掉冰渣。
“娘娘…娘娘说…不做也是等死…做了或许有一线生机…说奴婢和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她倒了，奴婢也会像芸娘一样…”冬菊语无伦次地哭诉着，“陛下饶命…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奉命行事…”

“一线生机？”萧衍嗤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暴戾，“与宫外私通传递消息，这就是她的一线生机？好，很好！”
他猛地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冷风：“李德全！”
“奴才在！”
“把这个背主的奴才拖下去，关入暗牢，听候发落！”
“嗻！”暗卫立刻上前，堵住冬菊的嘴，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拖了下去。凄厉的呜咽声迅速消失在雨声中。

殿内恢复死寂，只剩下窗外绵密的雨声。
萧衍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枚廉价的耳坠，眼中风暴肆虐。
永鑫当铺…江东林氏…苏晚…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因这枚小小的耳坠，隐隐指向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方向。
她到底是谁？她想联系谁？她入宫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为了荣华富贵？还是……与清歌的失踪有关？
那个看似怯懦卑微、只会用一双眼睛勾动他心魔的女人，皮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真相？

“摆驾揽月阁。”萧衍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将那枚耳坠紧紧攥回手心，抬步向外走去。
李德全心头一凛，深知陛下这是怒到了极致，连忙高声应道：“嗻！摆驾揽月阁！”

…………

揽月阁内，苏晚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出去探听消息的小太监迟迟未归（她用最后一点私房钱买通的另一条线），冬菊更是杳无音信。
雨声似乎带来了远方隐约的嘈杂，又或许是她的幻觉。
就在她几乎要被自己的焦虑吞噬时，殿外突然传来太监尖利的高呼：
“陛下驾到——”
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急促和冷硬。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停，手中的毛笔“啪”地一声掉落在宣纸上，染黑了大片经文。
来了！
她猛地抬头，看向殿门。
崔嬷嬷早已跪伏在地。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无形的杀气。下一刻，殿门被大力推开，萧衍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裹挟着室外的寒气和湿意。
他未换朝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更衬得面容冷峻，眉眼间凝聚着骇人的风暴。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几缕黑发贴在额角，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利刃，直直射向案后的苏晚。

苏晚在他目光的逼视下，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看到了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和愤怒。
冬菊…失败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刀，瞬间刺穿了她所有的侥幸。
她僵硬地站起身，依礼跪下，声音干涩发颤：“臣妾…恭迎陛下…”

萧衍一步步走进来，每一步都像踩在苏晚的心上。李德全躬身守在门外，悄无声息地关上了殿门，隔绝了内外。
殿内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笼罩在苏晚身上，仿佛无形的囚笼。

他在她面前站定，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令人窒息的目光审视着她，从她苍白的脸，到她微微颤抖的身体。
良久，他缓缓摊开手掌。
那枚沾着泥污、微微变形的银丁香耳坠，静静地躺在他宽大的掌心。
“爱妃，”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却字字如刀，“可否告诉朕，这是何物？”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她甚至需要用手撑住地面，才不至于瘫软下去。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嗯？”萧衍俯下身，冰冷的指尖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对上他那双翻滚着雷霆之怒的眼睛，“朕记得，爱妃正在静心抄经，悔过自新。怎地…还有闲情逸致，让身边的奴才，拿着这种不上台面的东西，去宫外的当铺‘看看成色’？”
他的指尖用力，苏晚疼得蹙起眉，却无法挣脱。
“朕很好奇，”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气息喷在她的脸上，带着冰冷的寒意，“是什么宝贝，需要爱妃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不惜…私通外朝？”

“臣妾…臣妾没有…”苏晚的声音破碎不堪，恐惧攫住了她的喉咙，“那只是…只是臣妾入宫前的旧物…不值钱…只是让冬菊…”
“旧物？”萧衍猛地打断她，手腕一甩，将那枚耳掷在她面前的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一枚低贱的银耳坠，值得你冒杀头的风险，让贴身宫女偷偷摸摸送去西市的永鑫当铺？苏晚，你当朕是傻子吗？！”
他猛地抬高了声音，如同炸雷般在殿中响起，震得苏晚耳膜嗡嗡作响。

“还是说，”他猛地凑近她，眼中是骇人的猩红，几乎要将她生吞活剥，“这根本不是什么看成色！这是信物！你想联系谁？嗯？你背后到底是谁？！你费尽心机潜入宫中，顶着这双眼睛来到朕的身边，究竟想做什么？！”
他的质问一声比一声凌厉，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苏晚的心上。

苏晚被他眼中疯狂的杀意和怀疑逼得几乎崩溃。她知道，任何苍白的辩解在此刻都毫无意义。
冬菊落网，物证确凿，她私通外界的罪名，在他心中几乎已经坐实。
绝望之下，反而生出一股破罐破破摔的勇气。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凄厉和嘲讽：“陛下既然已经认定臣妾有罪，又何须再多问？！在陛下眼里，臣妾不过是一个替身，一个玩意儿！高兴时来看两眼，不高兴时便肆意折辱！臣妾只是想活下去…想为自己谋一条生路…这也有错吗？！”

“生路？”萧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松开她，站起身，厉声道，“你的生路就是勾结外人？你的生路就是挑战朕的底线？说！你到底是谁派来的？你的眼睛…你这双眼睛…”他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那酷似沈清歌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泪水、恐惧和不屈的恨意，与他记忆中清澈温柔的清歌截然不同！
这种相似又极端违和的感觉，几乎要让他疯狂！
“你这双眼睛…是不是也是假的？是不是也是你阴谋的一部分？！说！”

他状若疯魔，猛地伸手，似乎想要将她脸上那层面皮撕下来，看看底下究竟是怎样一副真实面孔！
苏晚吓得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偏头躲闪。
他的指尖擦过她的面颊，带来一阵刺痛。

就在这时——
“报——！”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惊惶。
萧衍的动作猛地一顿，满腔的暴怒被打断，极其不耐地厉声喝道：“何事？！”
李德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颤抖：“陛下…暗牢急报…那个宫女冬菊…她…她咬舌自尽了！”

轰——！
这个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苏晚的头上。
冬菊…死了？
那个胆小怕事、却最终被她拖下水的少女…就这么死了？
巨大的冲击和负罪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晕厥过去。

萧衍也是猛地一怔，眉头死死拧紧。
死了？
唯一的活口，就这么断了？！
他锐利的目光猛地射向地上的苏晚，只见她面色惨金，眼神涣散，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不似作伪。
是灭口？还是…畏罪自尽？

就在这短暂的死寂和变故带来的混乱间隙——
苏晚脑中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断了。
冬菊的死，萧衍的逼问，连日来的恐惧和压抑…所有的一切，将她推向了彻底的绝望和疯狂。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汹涌而出，看着眼前这个阴鸷偏执的帝王，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自毁般的决绝：
“是！陛下想知道吗？！臣妾告诉您！”
“臣妾确实不是偶然被您发现的！臣妾就是冲着您来的！冲着这皇宫来的！”
“因为臣妾想知道——”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泣血，一字一句，砸在萧衍的心上：
“当年好好儿的皇后娘娘！为什么会在林氏覆灭之后不久，就离奇地跌落悬崖？！尸骨无存——！”
“陛下您口口声声说爱她至深！可她的死，难道就真的毫无蹊跷吗？！”
“臣妾这双眼睛像她…是不是就因为这双眼睛…才成了某些人的催命符？！又成了另一些人手中的棋子？！”
“陛下！您敢说…皇后的死…您就真的一无所知吗？！您就真的…问心无愧吗？！”

最后几句话，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雨声仿佛都消失了。
崔嬷嬷早已吓得瘫软在地，抖如筛糠。
李德全在门外屏住了呼吸，冷汗涔涔而下。

萧衍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他脸上的暴怒和疯狂瞬间凝固，逐渐被一种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深埋在眼底、从未示人的剧痛和恐慌所取代。
他死死地盯着苏晚，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女人。
她…她在说什么？
清歌的死…蹊跷？
林氏覆灭…催命符…棋子…
问心无愧？

这四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他内心最深处、从未敢轻易触碰的禁忌区域！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脸色在烛光下变得煞白。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那声音干涩得可怕，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虚弱和动摇：
“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