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长桌铺着浆洗熨烫得一丝不苟的亚麻桌布,正中央摆着一瓶娇艳欲滴的香槟玫瑰,空气里弥漫着黄油、迷迭香和陈年红酒的醇厚香气,几乎要将这栋昂贵却冰冷的别墅熏出一丝人间的暖意。
江辰系着那条藏蓝色的围裙——三年前他们搬进这栋别墅时陆薇买的,据说是什么意大利品牌,站在开放式厨房的灶台前,小心控制着平底锅里两块厚切鹅肝的火候。旁边灶眼上的小锅里,红酒汁正用最小的火候咕嘟着,浓缩着醇厚的香气。烤箱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玻璃,映照着一块正在缓慢旋转的惠灵顿牛排,酥皮已经呈现出诱人的金黄色。
今天是他们的结婚三周年纪念日。
也是他给自己,最后的期限。
墙上的挂钟指针缓缓滑过七点。约定的时间到了。
别墅外安静得只有晚风吹过绿化树丛的沙沙声。
江辰关掉炉火,将鹅肝完美地装盘,淋上浓稠的红酒汁。烤箱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戴上隔热手套,取出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牛排。动作流畅,一丝不苟,像完成一项精密的手术。
每一道都是她喜欢的。或者说,是资料上显示、她身边人透露、以及她偶尔几次回家吃饭时动得比较多的菜式。法式焗蜗牛、焦糖洋葱汤、摆盘精致如艺术品的沙拉……还有一只冰桶,里面镇着一瓶唐培里侬香槟王,那是他省了快半年设计外快的成果。
他其实并不确定她到底喜不喜欢。就像他不确定她今晚会不会准时回来。
或许,心底深处,他是知道的。知道她不会回来。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他为自己精心准备的、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
江辰解下围裙,在餐桌主位坐下,看着对面那个空荡荡的座位,以及面前精心布置却注定无人欣赏的一切,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潭深秋的湖水,映不出半点波澜。
指针走到七点半。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推送新闻。
“商业新贵林皓携神秘女伴出席高端酒会,疑恋情曝光?”
配图是抓拍的照片,像素不算高,但能清晰看到林皓风度翩翩的笑容,和他臂弯里那个穿着宝蓝色鱼尾裙、妆容精致、笑靥如花的女人。
陆薇。
他结婚三年的妻子。
在他的结婚纪念日晚宴上,挽着另一个男人,出现在镁光灯下,明媚照人,享受着众星捧月。
江辰的目光在屏幕上停留了三秒,然后熄灭了屏幕,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
餐厅里只剩下挂钟走字的细微声响,和窗外愈发沉重的暮色。
他拿起银光锃亮的叉子,轻轻敲了敲盛放洋葱汤的瓷碗边缘。
“叮。”
清脆的一声,在过分宽敞寂静的空间里,激起一点微不足道的回音。
像是某种仪式开始的信号。
然后,他拿起勺子,开始慢条斯理地喝那份已经微凉的洋葱汤。一口,接着一口,动作标准得如同美食教程。汤的味道很好,浓郁香甜,他熬了整整三个小时。
喝完了汤,他拿起刀叉,切下一块惠灵顿牛排。酥皮碎裂的声音清脆,里面的牛排保持着完美的粉红色。他细细咀嚼,品尝着蘑菇酱、帕尔马火腿和牛肉混合的复杂口感。
接着是鹅肝,丰腴肥美,入口即化。配上冰镇得恰到好处的香槟,气泡细腻地在舌尖炸开。
他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进行一项重要的工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失落,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难过。
只是平静地,享用着这份他为自己准备的,最后的晚餐。
吃到七分饱时,他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
然后,他拿起手机,找到那个几乎从未主动拨打过的号码,拨了出去。
忙音。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他挂了,没有拨第二遍。只是点开通讯录,找到了陆薇助理的号码。
这次很快被接起,背景音是嘈杂的音乐和喧哗的人声。
“江先生?”助理小杨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外和不易察觉的尴尬。
“杨助理,”江辰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麻烦提醒陆总,今天是我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我准备了晚餐在家等她。”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背景音似乎被刻意捂住了,小杨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为难:“江先生……陆总她……现在正在参加一个很重要的商业酒会,可能……”
“没关系,”江辰打断她,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只是提醒一下。不方便就算了。”
不等对方再回应,他挂断了电话。
他起身,开始收拾餐桌。将几乎没怎么动的菜肴,连同那些精致的骨瓷餐盘、水晶杯、银质刀叉,一样一样,有条不紊地倒进厨房的垃圾处理器,或者扔进垃圾桶。
那瓶只倒了一杯的唐培里侬,被他旋紧瓶盖,放回了原处——或许保洁阿姨会喜欢。
处理完一切,厨房光洁如新,仿佛从未有过那场盛大而孤独的筹备。
他上楼,走进卧室。
卧室很大,装修是极简的冷色调,符合陆薇的审美。他的东西不多,只占据了衣帽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以及床头柜的一小格。
他打开衣柜,取出那个放在最里面的旧行李箱。还是他大学时用的那个,有些磨损,但很干净。
他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几件素色的衬衫、长裤、毛衣,都是基础款式,看不出品牌。几本专业书籍和笔记。刮胡刀、洗漱用品。还有一些零碎的小物件,一枚大学校徽,一支早已停产的旧款钢笔,一个略显陈旧的汽车模型……
所有属于“江辰”这个个体的痕迹,被他一点点从这间庞大而冰冷的卧室里剥离出来,整齐地码进行李箱。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没有留恋,没有迟疑。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一个绒布盒子。他打开它,里面是一对腕表。情侣款,某个以低调奢华闻名的瑞士品牌,男款简约大气,女款小巧精致,镶嵌着一圈细碎的钻石。
这是他原本为今天准备的礼物。花了整整一年的积蓄。
他拿起那只男表,端详了片刻,然后干脆利落地戴在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上。冰凉的金属表带贴上皮肤,激起一丝细微的战栗。
合上盒子,他将那只女款手表连同盒子一起,放在了卧室正中央那张巨大的、从未两人同时使用过的床铺中央。
像一个突兀的、沉默的句号。
做完这一切,他拉着行李箱的拉杆,环顾了一圈这个他住了三年,却从未真正拥有过的“家”。
眼神里,空无一物。
他拿出手机,定了最近一班飞往南方某座小城的机票。那里以阳光、海滩和慢节奏的生活闻名,是他母亲生前一直想去,却最终没能去成的地方。
然后,他拨通了陆薇的电话。
这一次,响了很久之后,电话被接起了。
背景音是悠扬的小提琴曲和觥筹交错的喧闹,一个不耐烦的女声穿透而来,带着微醺的醉意和毫不掩饰的烦躁:“江辰?什么事?我现在很忙……”
“陆薇。”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平静地打断她。
电话那头似乎愣了一下,可能是因为他过于平静的语气,也可能是因为他极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
“我们离婚吧。”他说。没有控诉,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平淡得像是在说明天的天气。
“……什么?”陆薇的声音顿住了,背景音似乎也远了一些,像是她捂住了话筒或是走到了稍安静的角落,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江辰,你又在发什么神经?你知道今天什么场合吗?林氏集团的……”
“纪念日快乐。”他再次打断她,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点极淡的、近乎残忍的笑意,“礼物放在床上了。再见。”
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没有给她任何回应的时间。
干脆利落。
他拉着行李箱,走下楼梯,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
打开别墅大门,晚风裹挟着夜露的微凉气息涌入。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头,步入了浓重的夜色之中。行李箱的轮子碾过门前的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渐行渐远。
别墅彻底安静下来。
像一个巨大的、华丽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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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会现场,衣香鬓影,流光溢彩。
陆薇握着突然被挂断的手机,站在宴会厅角落厚重的丝绒窗帘旁,精致的脸上还残留着未褪尽的错愕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离婚?
江辰居然敢跟她说离婚?还是在今天这种日子?用那种平静得可怕的语气?
他凭什么?凭他那份月入不过万的设计师工作?凭他那套永远上不了台面的审美?还是凭他那副无论她怎么冷嘲热讽都逆来顺受的窝囊样子?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烧得她脸颊发烫。他明明应该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待在那栋别墅里,做好饭,等着她,无论她多晚回去,或者根本不回去。他应该安于那个她赋予他的“陆总丈夫”的身份,透明、温顺、毫无威胁。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一句轻飘飘的“离婚”,在她最重要的场合,给她难堪!
“薇薇,怎么了?谁的电话?脸色这么难看。”一个温和的男声在旁边响起。
林皓端着一杯香槟走了过来,一身剪裁合体的白色西装,风度翩翩,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他臂弯里还残留着方才陆薇挽着他时留下的淡淡香水味。
陆薇猛地回神,迅速调整了面部表情,将手机扔回手拿包里,扯出一个明媚却有些僵硬的笑容:“没什么,一个无关紧要的电话。抱歉学长,打扰你兴致了。”
林皓眼神深邃地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没事就好。看你刚才脸色都白了,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他语气轻松,带着熟稔的调侃,“能让我们陆总变脸色的事,可不多见。”
“真的没事。”陆薇拿起服务生托盘里的一杯酒,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能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焦躁,“可能是有点累了。”
她下意识地不想让林皓知道江辰那通荒唐的电话。太丢人了。仿佛承认了那个她名义上的丈夫,真的有资格影响她的情绪。
“累了的话,我早点送你回去?”林皓体贴地提议,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耳根上。
“不用,”陆薇几乎是立刻拒绝,语气有些急,随即又放缓,“酒会还没结束,你这个主角怎么能先走。我没事,去下洗手间就好。”
她需要对镜整理一下妆容,也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把心里那点不合时宜的波澜压下去。
江辰一定是在故意惹她生气。用这种幼稚的方式引起她的注意。对,一定是这样。他那种人,怎么敢真的提离婚?他离了陆家,离了她,算什么?
她踩着高跟鞋,仪态万方地穿过人群,走向洗手间。玻璃窗的倒影里,她看到林皓依旧注视着她的背影,眼神温和依旧,却似乎比平时更深了一些。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洗手间沉重的雕花木门。
对着光可鉴人的镜子,她补了补口红,试图将江辰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可是,那句“我们离婚吧”,像魔音一样,反复回荡。
还有那句……纪念日快乐。
他准备了礼物?
什么礼物?又是那种不值钱、上不了台面、只会让她在朋友面前丢脸的手工玩意?
她烦躁地合上口红盖,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
她拿出来,是助理小杨。
“又什么事?”她语气不善地接起。
“陆总……”小杨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忐忑,“刚才……江先生给我打了个电话……”
陆薇的心莫名一跳,语气更冷:“他说什么了?”
“他……他提醒我,说今天是您和他的结婚纪念日,他准备了晚餐在家等您……”小杨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我说您在忙……”
“知道了。”陆薇生硬地打断她,“这种小事不用跟我汇报。”
她猛地挂了电话。
心跳却莫名地失序了几拍。
他不仅给她打了电话,还打给了小杨?
他以前从不会这样。他从来都是安静地、逆来顺受地待在属于他的角落里,像一抹沉默的影子。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是因为她忘了纪念日?还是因为……她看到了推送新闻上,她和林皓的照片?
一股说不清是心虚还是恼怒的情绪攫住了她。他凭什么不满?她给了他陆先生的身份,给了他一辈子衣食无忧的生活,他还有什么不满足?难道还真指望她把他当成真正的丈夫,放在心上吗?
她和他结婚,不过是因为……
陆薇用力闭了闭眼,将那个名字死死压回心底。
不能再想了。
她拿出手机,找到江辰的号码,拨了过去。
她得问清楚,他到底在搞什么鬼!就算要闹,也不该选在今天!不该用这种方式!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听筒里传来的,是冰冷而机械的提示音。
关机了?
他居然关机了?
陆薇握着手机,看着镜子里自己骤然变色的脸,第一次,心里猛地咯噔一下,一种完全失控的、不祥的预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
他好像……是来真的?
不!不可能!
她猛地转身,推开洗手间的门,甚至来不及和林皓打声招呼,踩着高跟鞋几乎小跑着冲向宴会厅出口。
“薇薇?你去哪儿?”林皓在身后叫她。
陆薇头也没回,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公司有点急事,我先走了!”
她几乎是冲出了酒店,一把拉开等候的出租车车门,对司机急促地报出别墅的地址。
车子驶离灯红酒绿的酒店,汇入城市的车流。窗外的霓虹光怪陆离地闪过,映照着她心神不宁的脸。
她不停地重拨江辰的号码
,得到的始终是那句冰冷的“已关机”。
心里的那点慌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她开始回忆他打电话时的语气。
太平静了。平静得诡异。没有一丝赌气,没有一丝期待,甚至没有一丝情绪。就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决定、与她无关的事实。
还有那句“纪念日快乐”……听起来,那么像诀别。
不,不会的。江辰能去哪里?他除了那栋别墅,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他那个小城的老家,早就没什么亲人了。
他一定是故意吓唬她的。对,一定是。等回去,看到他像往常一样待在屋里,她一定要好好教训他,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出租车在别墅门口停下。
陆薇几乎是摔下车门,也顾不上仪态,踉跄着冲到门前,用指纹解锁。
“嘀——”的一声,门开了。
里面一片漆黑死寂。
浓重的、令人心慌的安静扑面而来。
她颤抖着手摸到开关,打开灯。
刺眼的水晶吊灯光芒瞬间倾泻而下,照亮了一切。
客厅整洁得过分,餐厅的长桌空空荡荡,没有预想中的烛光晚餐,没有鲜花,甚至没有一丝烟火气。
空气里,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食物冷却后油腻气息,混合着清洁剂的味道。
他收拾过了?
她心跳如鼓,快步冲上楼,猛地推开卧室的门。
打开灯。
卧室同样整洁冰冷。她的东西一样不少,奢华地充斥着眼球。
但是……
他的东西没了。
衣帽间里,他那可怜的一角衣柜空了。床头柜上,他常看的书和那支旧钢笔不见了。浴室里,他的牙刷、毛巾、剃须刀……所有痕迹,都消失了。
仿佛这个人,从未在这里存在过三年。
陆薇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目光疯狂地扫视着房间,最后,定格在那张巨大的双人床中央。
那里,放着一个孤零零的绒布盒子。
她一步步走过去,手指有些发颤地拿起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只璀璨精致的女款腕表。旁边,没有男款。
他留下的?纪念日礼物?
所以……他说的礼物,是真的?他说的离婚……
也是真的?
陆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变得冰凉。
她猛地转身,像是疯了一样冲下楼,跑出别墅,朝着小区门口的方向张望。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投下清冷的光晕。
他走了。
他真的走了。
不是玩笑,不是威胁。
他收拾了所有东西,留下了所谓的礼物,然后,彻底离开了她的世界。
直到这一刻,陆薇才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她习惯了无视、习惯了贬低、甚至习惯了厌恶的男人,好像……真的不要她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客厅,跌坐在冰冷的真皮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只昂贵却冰冷的女表。
然后,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猛地拿起手机,不是打给江辰——他的电话依旧关机。而是打给了她的私人助理,动用了她几乎从未为“江辰”这个人动用过的资源。
“查!给我查江辰今晚所有的出行记录!航班、高铁、酒店!立刻!马上!我要知道他去了哪里!”
她的声音尖利,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恐惧。
等待回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煎熬。她坐立不安,在空旷的客厅里来回踱步,脑子里乱成一团。
怎么会这样?
他怎么会真的走?
他怎么能用这种方式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终于响起。
“陆总,查到了。江先生在一个小时前,预订了今晚十一点四十分,飞往琼州的航班。经济舱。目前……应该正在前往机场的路上。”
琼州……那个以阳光海滩著称的旅游城市?他要去那里?一个人?
陆薇猛地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十点过十分!
还来得及!
她像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瞬间冲出门,发动了那辆红色的法拉利跑车。
引擎发出咆哮般的轰鸣,车子如离弦之箭般蹿出别墅区,朝着机场方向疾驰而去。
一路上,她将跑车的性能发挥到极致,连续超车,闯过红灯,仪表盘上的指针不断攀升。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追上他!拦住他!
她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绝对不能!
离婚?他想都别想!她还没允许!
是的,她只是不允许他擅自离开,不允许他脱离掌控。绝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可笑的原因!
机场高速的灯光连成一条模糊的光带。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
终于,机场航站楼巨大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她几乎是以撞车的姿态将跑车甩进停车位,甚至来不及熄火,抓起手包,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疯了一样冲进国内出发大厅。
深夜的机场依旧人流如织。
她像没头苍蝇一样,在人群里疯狂地寻找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广播里正在播报着航班信息。
“……前往琼州的CZ6487次航班已经开始登机……”
登机了!
陆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更加焦急地扫视着每一个值机柜台,每一个安检入口。
终于!
在距离安检口不远的一根巨大立柱旁,她看到了那个身影。
江辰。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薄毛衣,深色长裤,身姿挺拔清瘦,脚边放着一个旧的行李箱,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暖色的机场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安静而疏离的轮廓。
周围喧嚣的人潮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陆薇猛地停住脚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喉咙。
她看着他,那一瞬间,竟有些恍惚。
这个男人,和她印象里那个总是低着头、沉默寡言、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丈夫,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但此刻她顾不上去细想到底是哪里不同。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的慌乱和一路疾奔的狼狈,努力调整了一下表情和呼吸,朝着他走去。
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而急促。
江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平静,无波。像看一个陌生人。
陆薇的心又被那眼神刺了一下。她加快脚步,走到他面前,因为奔跑,呼吸还有些不稳,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精心打理的头发也有些散乱。
她努力扯出一个她认为足够有说服力的、甚至带着一丝娇嗔的笑容,声音放软,带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和讨好:
“江辰……你吓死我了你!”
她伸出手,想像以前一样,习惯性地去拉他的手臂,语气带着刻意营造的嗔怪:“跑机场来干什么?就因为我说了你几句?至于闹这么大脾气吗?”
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他毛衣袖口的瞬间,江辰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动作自然,却带着清晰的拒绝。
陆薇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
江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动容,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清的嘲讽。
他微微勾了下唇角,开口,声音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陆总亲自追过来,是还有离婚协议的事项要补充吗?”
陆总。
他叫她陆总。
不是陆薇,更不是曾经那带着微弱期盼和小心翼翼的“薇薇”。
疏离、冷漠、公事公办。
陆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抹冰冷的陌生,之前所有强装的镇定和若无其事瞬间土崩瓦解。
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猛地摇头,语无伦次,声音里带上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
“不……不是的!江辰,你听我说……昨晚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些话,我不该扔你的礼物……我喝多了,我胡说的!”
她急切地上前一步,试图抓住他的目光,抓住一点过去的痕迹:“那些话都不是真心的!你是知道的!我……我就是压力太大了……我跟你道歉,好不好?我们回家,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别在这里闹脾气……”
“林皓学长他……他只是合作伙伴,那些媒体乱写的!你千万别误会……”
她喋喋不休地解释着,甚至把林皓拉出来做挡箭牌,只求他能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沉默地、顺从地给她一个台阶下。
然而,江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拙劣的表演。
直到她说到“回家”两个字时,他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伸到她的眼前。
无名指上,曾经长期佩戴戒指的地方,留下一圈清晰的、苍白的戒痕。
像一道无法磨灭的烙印。
也像一道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的伤疤。
他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圈戒痕。
动作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陆薇的心上。
接着,他抬起眼,目光终于再次落在她惨白的脸上。
嘴角那点微弱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像是在笑,可眼底却是一片荒芜的、冰冷的余烬。
“开玩笑?”
他重复着她刚才的用词,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千斤重的嘲讽和疲惫。
“陆总,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就在你指着我说,我连林皓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的时候。”
“就在那枚戒指,还戴在这个手指上的时候。”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温和,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剖开她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露出底下冰冷而丑陋的现实。
陆薇彻底僵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片一望无际的、绝望过的灰烬。
看着他慢慢收回手,拉起脚边的行李箱拉杆。
机场广播再次响起,催促着前往琼州的旅客尽快登机。
江辰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了恨,也没有了爱,什么都没有。
只剩下彻底的、决绝的告别。
然后,他转身,汇入安检的人流。
背影挺拔,却决绝得不留一丝余地。
陆薇像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她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后又骤然死寂的声音。
还有他最后那句话,在空荡的脑海里反复回荡,震耳欲聋。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冰冷的、巨大的、灭顶的恐慌,终于彻底吞噬了她。
她看着他那道毫不留恋、即将消失在安检门后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她好像,真的把他弄丢了。
永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