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孽海沉沦·玉碎宫倾
“你…究竟…是谁?”
萧衍的声音干涩沙哑,在死寂的殿中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碎裂的脆弱,与他方才的暴戾狂怒判若两人。那双总是盛满偏执和阴鸷的眸子,此刻竟有些涣散,死死锁住苏晚,试图从她绝望而疯狂的脸上,抠出那个能将他从无尽愧悔与猜疑深渊中打捞出来的答案。
苏晚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慑住了片刻。她预想中的雷霆之怒没有降临,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沉。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剧痛,她看得分明。
这痛楚,是因为被触及了逆鳞,还是…别的?
但冬菊的血仿佛还在眼前弥漫,她自己的命也悬于一线,这点细微的异常根本无法平息她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是谁?”苏晚笑了起来,泪水却流得更凶,混合着一种极致的悲怆和嘲讽,“陛下不是早就查过了吗?丞相府不要的庶女,青楼里卖笑的舞姬,靠着这双偷来的眼睛,爬上龙床的贱婢!”
她的话如同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萧衍的心上,也抽在她自己身上。
“还是说,陛下现在觉得,我这个卑贱的替身,不配知道皇后娘娘殒命的真相?不配质疑您这片‘感天动地’的痴心?!”
“闭嘴!”萧衍猛地低吼,像是被她的言语烫伤,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眼中刚刚浮现的脆弱被重新涌上的暴戾覆盖,但那暴戾之下,是更深的不安和混乱。“清歌的死…是意外!是朕…是朕没有护好她…”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压抑不住的痛苦,仿佛在说服她,更是在说服自己。
“意外?”苏晚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她甚至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比哭更难听,“什么样的意外,会让一个身怀武艺、曾与陛下并肩沙场的皇后娘娘,独自一人走到偏僻的悬崖边,然后‘失足’跌落?尸骨都寻不回来?”
她紧紧盯着萧衍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如同诅咒:“林氏刚倒,母族尽毁,她就‘意外’身亡了!陛下,这真的是巧合吗?!还是这深宫里,从来就容不下真相?!”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喊出来的,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和这些模糊的猜测,或许是醉月楼里听来的零碎传言,或许是宫中老人偶尔的窃窃私语,或许…只是她濒死前想要拖着他一起沉沦的疯狂!
“朕让你闭嘴!”萧衍彻底失控,猛地上前一步,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住苏晚。他眼底猩红一片,那里面翻涌着被戳破伤疤的剧痛、无法面对真相的恐惧,以及被一个替身如此逼问的滔天愤怒!
他不能听!他不允许任何人质疑他对清歌的感情!更不允许任何人…尤其是这个顶着清歌眼睛的女人,去触碰那血淋淋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细想的可能!
“你以为你是谁?凭你也配质问朕?!凭你也配提起清歌?!”他猛地伸手,却不是打她,而是粗暴地、近乎撕扯地,一把抓住了她脸上的面纱!
“刺啦——”
轻薄的面纱应声而裂,被狠狠拽下,飘落在地。
苏晚猝不及防,整个人暴露在烛光下,暴露在他毫无阻隔的视线里。
没有了面纱的遮挡,她的整张脸完全显现出来。苍白,瘦小,甚至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和担惊受怕而显得有些稚气未脱。除了那双此刻盈满泪水、带着恨意和惊惶却依然酷似沈清歌的眼睛,她的容貌…平凡至极,甚至比不上宫中任何一位稍有姿色的宫女。
与记忆中清歌那明艳大气、英姿飒爽的容颜,更是云泥之别!
萧衍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他死死盯着她的脸,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容貌。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将她的皮肤剥开,寻找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
没有易容。
没有精妙的伪装。
这就是一张真实的、平凡的、甚至有些可怜的脸。
可为什么…为什么这双眼睛会长在这样的脸上?!
这种极致的矛盾,带给他的冲击甚至超过了方才那些诛心之言。暴怒和杀意在这一刻奇异地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几乎让他窒息的迷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他以为…他以为面纱之下,或许会有更多相似的痕迹,或许会有一张精心模仿清歌的脸…
可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双属于清歌的眼睛,镶嵌在一张完全陌生的、卑微的、写满恐惧和恨意的脸上。
这强烈的违和感,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部分的怒火,却让他从心脏深处泛起一股冰冷的、粘稠的寒意。
她…到底是谁?
如果这不是阴谋,那这双眼睛…难道是上天对他最大的讽刺和惩罚?
苏晚在他怔忡的目光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她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声音破碎:“看够了?!陛下是不是很失望?这张脸…配不上这双眼睛…配不上您心爱的皇后…更不配得到您一丝一毫的怜悯!”
她的自嘲如同尖刀,也刺向了自己。她痛恨这张脸,痛恨这双带来无尽灾难的眼睛,更痛恨这个将她视为玩物、此刻却用这种复杂眼神看着她的男人!
萧衍被她的话惊醒,眼神重新变得阴鸷,但那疯狂之色却褪去不少。他猛地攥紧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怜悯?”他冷笑,声音却不再像之前那般失控,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的意味,“你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怜悯。一个身份不明、心怀叵测、私通外朝的贱人,只配待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慢慢腐烂!”
他虽然依旧言辞狠厉,却奇异地没有再动手,也没有立刻下令处死她。那双眼睛,依旧像钩子一样钉在她身上,试图从她每一寸表情里挖掘出更深的东西。
就在这时,殿外再次传来李德全小心翼翼、却难掩急迫的声音:
“陛下!陛下!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丞相与几位将军已在御书房等候!”
军情紧急!不容耽搁!
萧衍眉头狠狠一拧,眼中的挣扎和暴戾最终被帝王的责任强行压下。他深吸一口气,再看向苏晚时,目光已恢复了几分帝王的冰冷和决断,但那深处的惊涛骇浪,却并未平息。
“李德全!”他沉声喝道。
“奴才在!”
“将苏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瑟瑟发抖、却依旧倔强地瞪着他的女人,声音冰冷无情,“打入掖庭秘狱!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给朕撬开她的嘴,朕要知道,她到底是谁,还有多少同党!”
掖庭秘狱!那是比冷宫更可怕的地方,专关罪孽深重的宫人,进去的人,几乎没有能活着出来的!
“嗻!”李德全心中一寒,连忙应下。
两名高大的太监立刻进来,毫不留情地将瘫软在地的苏晚架了起来。
苏晚没有挣扎,也没有再哭喊。面纱被撕落,仿佛也撕掉了她最后一丝伪装和侥幸。她只是抬起头,用那双盈满泪水、却燃烧着冰冷恨意的眼睛,最后看了萧衍一眼。
那眼神复杂至极,有绝望,有嘲讽,有恨,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萧衍的心口像是被那眼神狠狠刺了一下,竟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苏晚被粗暴地拖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雨幕和黑暗之中。
殿内只剩下萧衍一人,还有跪在地上几乎吓晕过去的崔嬷嬷。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绝望的质问和那双带着恨意的眼睛。
萧衍缓缓弯腰,捡起地上那枚被遗弃的、变形的银丁香耳坠,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硌得他生疼。
“问心无愧…”
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茫然的神色。
窗外,雨更大了,哗啦啦的声响,仿佛要冲刷尽这宫闱之中所有的罪恶与秘密,却又徒劳地带来更深的泥泞与阴冷。
“陛下…”李德全小声催促。
萧衍猛地回神,眼神重新变得冷硬深沉的。他将所有翻涌的情绪狠狠压回心底最深处,变回那个阴郁偏执的帝王。
他大步向外走去,不再回头看这满地狼藉。
只是那攥着耳坠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而那个关于“你是谁”的疑问,连同苏晚最后那一眼,以及她那些诛心的质问,却已如同鬼魅,深深植入了他的心底,再也无法拔除。
掖庭秘狱的铁门,在苏晚身后沉重地关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亮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