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深渊窥光·旧忆如刃
掖庭秘狱。
黑暗是这里唯一的主宰,浓重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几乎要压垮人的眼球。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霉味、血腥味,还有一种绝望腐朽的气息,冰冷刺骨,钻入骨髓。
苏晚被粗暴地扔进一间狭小的囚室,铁门在她身后轰然关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也被彻底吞噬。她蜷缩在冰冷潮湿的稻草上,浑身剧痛,却比不上心底那一片死寂的荒芜。
冬菊死了。
因为她一个孤注一掷的愚蠢念头。
那枚可笑的耳坠,如今不知落在了何处,或许正被萧衍捏在手里,作为她“罪证确凿”的象征。
而她,也被打入了这人间地狱。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几个时辰。
铁门上的小窗被打开,扔进来一个硬得像石头般的馍和一碗浑浊的水。
饥饿和干渴折磨着她,但她只是看了一眼,没有动。谁知道里面掺了什么东西?
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由远及近,最后停在她的牢门前。锁链哗啦作响,门被打开。
两个身材粗壮的婆子走了进来,面无表情,眼神麻木冰冷,如同打量一件死物。
“起来。”其中一个哑着嗓子喝道。
苏晚没有动。
那婆子似乎不耐烦,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硬生生拖了起来。头皮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苏晚咬紧牙关,没有惨叫出声。
“上头有令,让你清醒清醒。”另一个婆子冷笑着,拿起墙边木桶里泡着的、带着倒刺的皮鞭。
没有审问,没有对话。
鞭子如同毒蛇般落下,撕裂了她单薄的囚衣,在她瘦弱的背上、手臂上留下道道血痕。
火辣辣的疼痛瞬间席卷了全身。苏晚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血腥味,将所有的痛呼都堵在喉咙里。她不能求饶,求饶只会让她们更兴奋。她在醉月楼见过太多折磨人的手段,知道沉默有时是唯一的铠甲。
“倒是硬气。”行刑的婆子啐了一口,下手更重。
每一鞭都仿佛要刮下一层皮肉。苏晚的意识开始模糊,冷汗浸透了衣衫,和血污混在一起,粘腻而冰冷。
她们想让她招认什么?同党?阴谋?她自己都不知道!
或许,她们根本不在乎她招什么,只是想折磨她,摧毁她,完成皇帝的命令。
就在她几乎要昏死过去的时候,鞭打突然停止了。
一个略显尖细的嗓音在牢门口响起:“慢着。”
一个穿着深蓝色宦官服色、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踱了进来,眼神精明而阴冷,扫过苏晚血肉模糊的后背,摆了摆手。两个婆子立刻躬身退到一旁。
“苏娘娘,”太监的声音带着一种虚伪的恭敬,“杂家姓钱,负责这秘狱的一应事务。陛下有旨,要让您开口。您这又是何苦呢?早点说出您知道的一切,也少受些皮肉之苦不是?”
苏晚艰难地抬起头,透过被汗水血水模糊的视线,看着这张陌生的脸,声音嘶哑:“我…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钱太监笑了笑,那笑容让人不寒而栗,“娘娘,到了这儿,就没有‘无话可说’这四个字。您瞧瞧,”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各式各样锈迹斑斑、形状可怖的刑具,“这里的每一样家伙什儿,都能让人想起很多…本来忘了的事。”
他慢慢踱步,拿起一根细长的、顶端带着弯钩的铁签:“比方说,您这双漂亮的眼睛…是怎么来的?嗯?是谁给您的?又是谁让您潜入宫中,迷惑圣听?”
那铁签几乎要碰到苏晚的眼睫,冰冷的铁腥味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中,一段被尘封许久的、混乱而模糊的记忆碎片,如同被这铁钩狠狠从脑海深处勾了出来,骤然闪现!
——冲天的火光!凄厉的惨叫!
——一个温柔而焦急的女人声音:“晚晚别怕…别看…捂住耳朵…”
——有人将她死死搂在怀里,那怀抱带着淡淡的、好闻的馨香,却又颤抖得厉害。
——一双惊恐却无比美丽的眼睛,含泪看着她,充满了不舍与决绝…那双眼睛…那双眼睛…
——剧烈的颠簸,似乎是马车在狂奔。
——然后是坠落…无尽的冰冷…江水呛入肺腑的窒息感…
——“活下去…忘了这一切…活下去…”女人最后的声音如同叹息,消散在风里。
“啊——!”苏晚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那记忆碎片带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剧痛!
那是什么?!
那是谁?!
那个有着温柔声音和美丽眼睛的女人是谁?!
那场大火…那场追杀…
钱太监和两个婆子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苏晚浑身剧烈地颤抖,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狼狈不堪。她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入膝盖,呜咽声压抑而痛苦。
那不是她的记忆…或者说,那不全是她的记忆…那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一段被强行遗忘的过去…
钱太监眯起了眼睛,闪过一丝疑惑和算计。他没想到对方的反应如此激烈,似乎…真的触及了什么?
“娘娘想起什么了?”他试探着问,声音放缓了些。
苏晚只是摇头,哭得无法自抑,那段破碎的记忆带来的冲击远胜过皮肉之苦。
钱太监沉吟片刻,挥了挥手,让婆子先出去。他蹲下身,看着瑟瑟发抖的苏晚,低声道:“娘娘,杂家也是奉命行事。您若真想起什么,说出来,对您,对杂家,都好。陛下那边…或许还能有一线转机。”
转机?苏晚在泪水中模糊地想。那个男人心硬如铁,视她如蝼蚁,怎会给她转机?
但那段突如其来的记忆,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是谁?她到底来自哪里?那段可怕的记忆,和沈清歌…和皇宫…又有什么关系?
…………
御书房内。
烛火通明,气氛却比窗外的夜雨更加沉闷压抑。
边关军报已然议毕,几位将军领命而去,只剩下丞相谢弼还垂手立在下方。
萧衍坐在御案之后,面前摊着军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变形的银丁香耳坠,目光却并未聚焦在文书上。
“陛下,”谢弼斟酌着开口,声音沉稳,“苏氏女行为不端,心怀叵测,竟敢私通外朝,罪无可恕。依老臣之见,应尽快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以免夜长梦多,再生事端。”他话语铿锵,一副为国除奸、忠君为国的模样。
萧衍抬起眼,目光冷沉地扫过他:“丞相倒是心急。”
谢弼心中一凛,连忙躬身:“老臣只是为陛下安危,为社稷稳定着想。此女来历不明,又生得一双…那般眼睛,留在世上,终是祸患。”
“祸患?”萧衍重复了一句,语气不明,“朕倒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祸患。她的嘴还没撬开,背后的同党还未揪出,现在就杀了,岂不是便宜了那些藏在暗处的宵小?”
“陛下圣明。”谢弼低下头,掩去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只是掖庭秘狱手段酷烈,万一她受刑不过…”
“死了,那也是她的命。”萧衍冷冷打断他,将耳坠攥入掌心,“但在她死之前,朕要知道朕想知道的一切。丞相不必再多言,朕自有决断。”
谢弼不敢再劝,只得称是:“是老臣逾越了。”他迟疑了一下,又道:“只是…此女毕竟顶着那样一双眼睛,若长时间羁押秘狱,恐惹人非议,若传入太后耳中…”
“朕的后宫之事,何时需要前朝与太后置喙了?”萧衍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
谢弼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连忙跪下:“老臣失言,陛下恕罪!”
萧衍看着他伏地的身影,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厌烦和怀疑。谢弼…似乎对处置苏晚过于急切了。这不符合他一贯老谋深算、不动声色的作风。
是因为苏晚出身丞相府,他怕牵连自身?还是…另有隐情?
永鑫当铺…江东林氏…谢弼…
一些模糊的线索在他脑中盘旋,却无法串联。
“退下吧。”萧衍挥了挥手,语气疲惫。
“老臣告退。”谢弼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脚步略显匆忙。
御书房内重归寂静。
李德全悄无声息地上前,换了一杯热茶。
萧衍闭上眼,揉了揉刺痛的眉心。苏晚最后那双充满恨意和悲哀的眼睛,总是在他眼前晃动,与清歌含笑的模样交织,又变成那场大火中清歌决绝离开的背影…搅得他心神不宁。
“秘狱那边…怎么样了?”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李德全小心回道:“回陛下,钱公公方才派人来回话,说…用了些刑,但那苏氏甚是硬气,未曾招认什么。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用刑途中,她似乎…似乎情绪激动,痛哭失声,状若癫狂,像是…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
萧衍猛地睁开眼:“想起了什么?”
“钱公公试探问及,她却只是哭,什么也不说。”
想起可怕的事?萧衍的心猛地一沉。是会想起她背后的主使?还是…别的?
那枚廉价的耳坠在他掌心硌得生疼。
“告诉钱禄,”他沉默片刻,冷声道,“给朕撬开她的嘴,但…别让她死了。朕要活的,要清醒的。”
“嗻。”李德全应下,心中暗惊。陛下这态度…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若是往常,这等罪妇,早就一道旨意赐死了,哪会如此反复叮嘱要留活口?
“还有,”萧衍补充道,目光锐利地看向李德全,“给朕盯紧丞相府和永鑫当铺。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奴才明白!”
李德全退下后,萧衍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御书房内。
窗外雨声未歇,敲打着琉璃瓦,声声入耳,乱人心曲。
他摊开手掌,看着那枚小小的、不起眼的耳坠。
“问心无愧…”
苏晚那凄厉的质问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他真的…问心无愧吗?
关于清歌的死,他真的…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吗?
还是他一直在逃避,用无尽的思念和寻找替身来麻痹自己,不敢去触碰那可能血淋淋的真相?
而这个突然出现、带着清歌眼睛、却又浑身是谜的女人,会不会是揭开这一切的关键?
哪怕那个真相,可能会将他彻底撕裂。
他猛地握紧耳坠,尖锐的边角刺入皮肉,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苏晚最后看他的那一眼。
恨意之下,那深藏的悲哀,究竟从何而来?
掖庭秘狱深处,苏晚在冰冷的黑暗中缓缓抬起头,泪已流干,只剩下麻木的疼痛和脑海中反复闪回的混乱画面。
那双含泪的、美丽的眼睛…到底是谁?
她隐隐感觉到,那段被遗忘的过去,或许才是她真正的灾难之源,也或许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必须想起来。
无论多么痛苦,她必须知道——自己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