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广播柔和却不容置疑的女声最后一次催促着前往琼州的旅客登机,那声音穿过喧嚣的人潮,清晰地钻入陆薇的耳中,却像是一道冰冷的判决。
她眼睁睁看着江辰的背影,那道她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没有丝毫停顿,没有丝毫犹豫,融入了安检通道的人流,然后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像一滴水汇入大海,再无踪迹可寻。
“江辰!”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像是濒死小兽的哀鸣。她下意识地想冲过去,却被面无表情的安检人员拦在了警戒线外。
“女士,请出示您的登机牌。”
冰冷的提示像一盆冷水,将她从头浇到脚。
她没有登机牌。她不是旅客。她只是一个可笑地追到机场,却被无情抛弃在原地的人。
周围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这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让她从未如此狼狈不堪。她可是陆薇,是陆氏集团说一不二的总经理,是永远光彩照人、掌控一切的存在!现在却像个弃妇一样,站在机场大厅里,因为一个她从未真正放在眼里的男人而失魂落魄。
不!不是这样的!
一股强烈的屈辱和愤怒猛地取代了恐慌,暂时压倒了那灭顶的心慌。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用这种态度对她?!他怎么敢真的走?!
离婚?他说离就离?他算什么东西!
陆薇猛地挺直了脊背,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骄傲。她狠狠瞪了一眼江辰消失的方向,仿佛要透过那堵墙将他剜出来。
然后,她猛地转身,高跟鞋用力地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尖锐而急促的声响,像是要踩碎所有的不安和狼狈,朝着停车场走去。
一路风驰电掣,跑车的引擎轰鸣似乎都带着她的怒气。
回到那栋空旷冰冷的别墅,巨大的失落感和被挑衅的怒火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窒息。
她冲进卧室,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依旧摆在床中央的绒布盒子。
刺眼得很。
她一把抓起来,想狠狠地砸出去,想将它摔个粉碎!就像昨天她当着全公司人的面,将他那个亲手做的、寒酸的木雕音乐盒扔进垃圾桶一样!
可手指攥得发白,那盒子却始终没有被扔出去。
里面那只女表,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昂贵的光芒。
他送的。结婚三周年的礼物。
他居然还记得纪念日?他居然还准备了礼物?用他攒的那点可怜的薪水?
真是……可笑至极!
她烦躁地将盒子扔在梳妆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眼不见心不烦。
对,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用这种欲擒故纵的手段来引起她的注意。以为这样她就会高看他一眼?就会对他另眼相看?
做梦!
陆薇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仰头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无法温暖那颗越来越冰凉的心脏。
她拿出手机,再次拨打江辰的号码。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冰冷的提示音重复着。
她不死心,又拨。
一遍,两遍,三遍……
回应她的,始终是那机械的女声。
“好!很好!江辰,你有种!”她对着空气咬牙切齿,仿佛他就在眼前,“我看你能硬气到什么时候!离了我陆薇,你什么都不是!到时候你别跪着回来求我!”
她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酒液溅了出来。
夜色深沉。
别墅里安静得可怕。以前她从不觉得这房子这么大,这么空。即使江辰在的时候,他也总是安静地待在角落,像个隐形人。可为什么他现在不在了,这份安静却变得如此咄咄逼人,让人心慌意乱?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鼻尖似乎还能隐约闻到晚餐时那些法餐冷却后的油腻气味,混合着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她从未在意过的清爽皂角香。
还有他最后看她的那个眼神。
平静,空洞,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不,甚至比陌生人还不如,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燃尽后的死灰。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那句话又鬼魅般地回荡起来。
什么意思?什么叫死过一次?就因为她说他比不上林皓?就因为她把礼物扔了?
一个大男人,至于这么矫情吗?!
她烦躁地用被子蒙住头。
一定是装的!肯定是装的!他肯定是想用这种手段逼她低头!她绝不能上当!
对,等他碰了壁,吃了苦头,自然就会像条狗一样摇着尾巴回来了。到时候,她一定要让他为今天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她就在这种愤怒、屈辱、自我安慰和一丝丝无法忽视的心慌中,煎熬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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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陆薇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去了公司。
她刻意打扮得比平时更加精致凌厉,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格外响亮,试图用强大的气场掩盖内心的紊乱。
“陆总早。”
“陆总好。”
员工们恭敬地问候,眼神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闪烁。
她绷着脸,径直走进办公室,砰地关上门。
一整个上午,她都心浮气躁。文件看不进去,会议听不进去,脑子里反复出现的都是机场里江辰那双冰冷的眼睛,和那句“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她猛地按下内部通话键:“小杨,进来!”
助理小杨很快推门进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陆总,您有什么吩咐?”
“江辰呢?联系上了吗?”她语气冲得很,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小杨缩了缩脖子,低声道:“还……还没有。江先生的电话一直关机。我也尝试联系了他之前的朋友圈,都没有消息……”
“废物!”陆薇猛地一拍桌子,“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继续找!挖地三尺也给我把他找出来!”
“是,是!”小杨吓得连连点头,赶紧退了出去。
陆薇喘着粗气,胸口起伏不定。
他居然玩失踪?他以为这样就能难住她?
真是笑话!
她拿起手机,翻到一个号码,拨了过去。
“张行长,是我,陆薇。”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从容,“有件事想麻烦您一下。我爱人江辰,他名下那张附属信用卡,如果有什么异常消费,或者大额取现,麻烦您立刻通知我一下。”
挂了电话,她稍微安心了一点。对,查他的消费记录。他那点积蓄,能撑多久?只要他动用信用卡,她立刻就能知道他在哪儿!
时间一天天过去。
江辰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消息。他没有动过信用卡,没有联系过任何他们共同认识的人,甚至没有在社交媒体上留下任何痕迹。
陆薇从一开始的愤怒,逐渐变得焦躁,然后是不安。
她开始失眠,胃口也变得极差。公司里的事情频频出错,连林皓约她吃饭,她都心不在焉地推掉了。
那天,她鬼使神差地提前回了家。
别墅里依旧冰冷空旷。保洁阿姨已经来打扫过,房间里再也闻不到一丝那天晚餐的气息,也彻底没有了那个男人的任何味道。
她走到客房——那间几乎被当作储藏室用的房间。以前江辰偶尔会在里面画设计图。
推开门,灰尘在光线中飞舞。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杂物,还有一个蒙尘的画架。
她走过去,掀开盖布。
画板上夹着一幅未完成的设计稿。是一枚戒指的设计图,线条流畅,构思精巧,旁边用铅笔细细标注着材料和细节。
她认得这种风格。是江辰的手笔。
她从未在意过他的工作,甚至有些鄙夷。觉得他赚的那点钱,还不够她买一个包。
可现在,看着这张精细的、充满了才华和心血的草图,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她想起很久以前,他似乎兴致勃勃地跟她分享过他的一個设计获奖了,她当时正为一個并购案焦头烂额,只敷衍地“嗯”了一声,甚至没抬头看他一眼。
他后来,就再也没跟她分享过任何关于工作的事了。
陆薇的手指拂过那些细致的线条,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越来越大。
她烦躁地放下画稿,转身想走,却不小心碰倒了旁边一个半开的纸箱。
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散落出来。
是一些旧物。几本厚厚的编程和设计类的书籍,书页已经泛黄。几个旧的汽车模型。还有一本……相册?
陆薇蹲下身,捡起那本覆着薄灰的相册。
她从未见过这个。
打开。
第一页,是一张略微褪色的合照。背景是大学的校门。年轻的江辰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笑容干净又明亮,眼神里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光。他搂着一个笑容温婉、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的中年妇人。
陆薇想起来,那是他母亲。一个很普通、很温柔的女人。在他们结婚前一年因病去世了。江辰似乎很敬爱他的母亲。
她往后翻。
大多是江辰和他母亲的合照,或者他大学的照片。参加编程比赛获奖的,在图书馆看书的,和室友打篮球的……每一张照片上的他,都带着那种她几乎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鲜活而明亮的神采。
和她结婚后的这三年,他就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变得沉默、黯淡,像个没有灵魂的影子。
相册的最后几页,是空的。
只有最后一页的透明夹层里,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陆薇抽出来。
那是一张微微泛黄的诊断报告复印件。
患者姓名:张蕙兰(江辰母亲)
诊断结果:慢性肾功能衰竭(尿毒症期)
建议:长期规律透析或进行肾移植手术
报告日期,是八年前。
陆薇的手猛地一抖,诊断报告飘落在地。
她突然想起,他们结婚前,她父亲,陆氏集团的董事长,私下里调查过江辰。调查报告里似乎提过一句,江辰母亲重病多年,花费巨大,家底早已掏空,还欠了不少外债。
当时她并没在意。她看上他,不过是因为他那时看起来干净、顺眼,而且足够“安全”,不会像她身边那些觊觎陆家财产的男人一样让她心烦。她需要一段婚姻来暂时堵住那些催她联姻的悠悠众口,而他,恰好出现,并且急需用钱。
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罢了。
她给了他一大笔钱,足以支付他母亲后续所有的医疗费用和欠债。而他,则成了她的丈夫,一个摆设在别墅里的“陆先生”。
所以,他当年是为了救他母亲,才答应和她结婚的?
所以,这三年,他是在用他自己,偿还那笔钱?
所以,现在他母亲早已病逝,欠债也早已还清……他不再需要她了?
这个认知像一记闷锤,狠狠砸在陆薇的心上。让她呼吸骤然困难起来。
所以,他不是欲擒故纵?他不是闹脾气?他是真的……觉得债还清了,可以离开了?
那她呢?这三年,她在他眼里,到底算什么?一个纯粹的债主?一个……他不得不忍受的、刻薄又冷漠的金主?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顺着脊椎慢慢爬升。
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看着散落一地的旧物,看着那张冰冷的诊断报告,看着相册里那个笑容明亮、眼神干净的年轻江辰。
再看看这个冰冷、空旷、没有一丝人气的“家”。
和她自己。
这三年来,她对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冷嘲热讽已是家常便饭。她从未记得他的生日,从未在意过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她甚至不允许他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和她有任何亲密关系。
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对这个“家”的打理,享受着他精心准备却从未被她正视过的饭菜,享受着他沉默而温顺的陪伴——尽管她从未珍惜过。
她一直以为,是她陆薇,高高在上地施舍给他一个身份,一个庇护所。他应该感恩戴德,应该摇尾乞怜。
可现在才发现。
原来不是。
原来,是他用三年无望的婚姻和尊严,偿还了那笔救命的钱。
原来,债主是她,但卑微的……似乎也是她。因为她除了钱,似乎什么都给不了,也从未给过。
而现在,债还清了。
他走了。
毫不留恋。
陆薇坐在地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后悔,如同无数冰冷的藤蔓,将她紧紧缠绕,几乎要勒断她的呼吸。
她猛地抓起手机,手指颤抖地再次拨打那个早已刻在她脑子里的号码。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机械的女声,冰冷重复。
这一次,她再也无法用愤怒来掩盖恐惧。
她像疯了一样,不停地重拨,重拨……
直到手机没电自动关机。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别墅里,只剩下她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
她终于意识到。
那个曾经把她当成全世界的男人。
好像……
真的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