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继海尿裤子的事迅速传遍全校,恐惧并未让同学收敛,反而催生出更隐蔽的恶毒……他们不敢再肢体触碰,却开始在他的课桌里塞满诅咒的字条。
墨铭依旧沉默,只是将所有字条仔细收好,叠成新的纸乌鸦。
直到某天,最恶毒的欺凌者深夜回家时,发现自己写过的每一个字都血淋淋地贴满了家门。
没有声音指认他,但无形的恐惧已开始缠绕每个人的咽喉。
课间那片刻的死寂过后,恐慌便以一种更黏腻、更阴暗的方式蔓延开来。再没人敢当面拦墨铭的路,更别说伸手碰他一根头发。
孙继海那天之后就没再来学校,据说病了,病得很突然,家里人闭口不提,只脸色难看地请了大夫。
但恐惧从不消灭恶意,它只催化恶意,让它变得更狡猾……更阴毒。
墨铭的课桌肚,成了恶意的宣泄口,起初只是一两张揉皱的废纸,很快,就变成了写满字的纸条。
用从作业本上撕下的横格纸,字迹歪扭,夹杂着拼音和错别字,内容却淬着毒。
“怪物……你去死……”
“滚出我们镇……”
“你怎么还不去死?”
墨铭每天清晨走进教室,走到最后一排那个角落,放下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布书包。他会先伸手进桌肚,摸索,将里面所有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掏出来,放在桌面上。
他动作很慢,手指平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张,又一张,抚平那些被揉得僵硬的纸条,叠好。
偶尔有早到的学生,假装读书,眼角余光却死死钉在他的动作上,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带着一种混合了恐惧和病态兴奋的颤抖。
他们期待看到他愤怒,或者哭泣,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动摇。
但他们永远只能看到一片沉寂,他整理那些恶毒字条的样子,平静得像是在收拢秋日的落叶。
他将这些纸条仔细地收进书包内侧的一个隔层里,那里面已经躺了不少同样的“收藏”。
然后,他才拿出课本,安静的坐下,目光投向窗外那似乎永无止境的暴雨,或者虚无的前方。
老师们似乎集体失明失聪,语文课上,那个拖着鼻音的老师点他回答问题,连叫了三声“墨铭”,他毫无反应,如同石化。
老师最终讪讪地自己圆了过去,声音干涩:“嗯,看来是没预习,坐下吧。”
目光快速掠过其他学生,捕捉到几道心照不宣的视线,便立刻移开,再不敢往那个角落多看一眼。
体育课因为暴雨取消了,改成自习……教室里比平时更吵闹些,压抑着的低语和窃笑像潮湿角落里滋生的霉菌。
墨铭依旧坐在他的位置,左手放在桌下,手指在口袋里,一遍遍描摹着那只染血纸乌鸦的轮廓。
前排两个女生时不时回头瞟他,又迅速扭回去,脑袋凑在一起,发出极力压抑却依旧刺耳的嗤笑。
其中一个扎着红头绳叫赵晓梅,是往他桌肚里塞纸条最勤快的人之一,她父亲在镇公社当个小干事,使她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欺凌也带上了几分“正义”的腔调。
墨铭的视线,极轻微地,在她后脑勺那根鲜红的头绳上停顿了零点一秒,放学钟响得格外解脱。
学生们蜂拥而出,迫不及待地投入依旧滂沱的雨幕,踩得泥水四溅。
墨铭总是最后一个,他慢条斯理地收拾好书包,将桌上所有东西一丝不苟地归位。然后才站起身,低着头走出空无一人的教室。
雨点砸在他的斗笠上,噼啪作响,镇上的土路已经彻底成了泥潭,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枯枝烂叶,四处横溢。
他走得很稳,避开最深的水洼,身影在灰暗的雨帘中单薄得像一道随时会消散的灰印。
路过镇口那棵老槐树时,树下依旧聚着几个躲雨闲聊的人,声音在他经过时低了下去。
他的目光却比雨丝更密地织过来,粘在他的背上,直到他走远,“看见没?就是那样子……”
“孙家小子吓得不轻……”
“邪门得很,离远点……”
“李家那两口子,也不知道造的什么孽……”
议论声细碎,被雨声切割得断断续续,墨铭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他的脚步频率没有丝毫改变。
快到家那片歪歪扭扭的篱笆院时,他看见邻居家那个总流着鼻涕的小男孩,正蹲在屋檐下玩泥巴。
小男孩看见他,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跳起来,慌里慌张地往屋里跑,差点被门槛绊倒。
墨铭的目光掠过那扇迅速关上的破木门,毫无波澜,推开自家的院门,院子里积了更深的水。
母亲李翠花正穿着蓑衣,拿着破瓢,一脸烦躁地从堂屋里往外舀水,水泼进院子,溅起更大的水花。
看见他进来,她动作停了一瞬,眼神复杂地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用力地舀起一瓢水,狠狠泼出去,嘴里低低咒骂了一句,“不知是骂这该死的雨,还是骂他。”
父亲墨大柱蹲在堂屋门槛上抽着旱烟,烟雾混着湿气,缭绕在他阴沉的脸周围。他乜斜着眼看墨铭走进来,鼻子里重重哼出一股带着烟臭的气。
“瘟丧东西,走路都没点声!”他咕哝着,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墨铭像一缕游魂,无声地穿过堂屋,走向自己那间更加阴暗潮湿的小屋。
夜里,雨声小了些,变成了连绵不断且令人心烦意乱的淅沥。
墨铭躺在坚硬的土炕上,睁着眼,看着头顶无尽的黑暗。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和土腥气。
隔壁主屋传来压抑的争吵声,穿过薄薄的土墙,断断续续,“……你就不能……再试试?小声点……万一……”是李翠花的声音,带着焦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试个屁!没看见那小子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眼神都能冻死人!孙家那事你没听说?”墨大柱的声音暴躁而压抑,透着一种色厉内荏的虚张声势,“再逼他,下一个‘倒霉’的说不定就是你我!”
“那……那钱怎么办?公社那边催债的……”
“妈的……总会有办法……再想办法……”
声音低了下去,变成模糊的絮语,最后彻底沉寂,只剩下窗外永恒的雨声。
墨铭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了那只纸乌鸦。指尖感受着那粗糙被血略微浸硬的棱角。
然后,他又从书包里,摸出了一小叠纸张,那些写满了恶毒诅咒的纸条。
他没有点灯,在绝对的黑暗里,他的手指开始动作,“缓慢……精确……带着一种冰冷的仪式感。”
他将那些纸条,一张一张仔细地折叠起来,“不是随意揉皱,而是沿着某种既定残酷的轨迹,将它们变成一只只新且更小承载着原罪重量的纸乌鸦。”
每一只成型,都被他放在心口的位置,那里已经积聚了微凉的一小堆。
他叠得很慢,很专注。整个世界只剩下纸张摩擦的极其细微的窌窣声,和窗外无尽的雨。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暴雨罕见地停歇了片刻,天空是那种令人压抑,均匀的铅灰色。
一声尖利到变形的嚎叫,撕破了小镇沉闷的空气,声音来自镇东头,赵干事家院子外面。
早起倒尿桶的几个妇人连桶都扔了,连滚爬跑地去找人……很快,赵家那扇刷了绿漆的木板院门前,就围拢了一小圈人,个个脸上煞白指着那门,手指发抖说不出一句整话。
赵家的院门上,贴满了纸条。不是随意粘贴,而是整整齐齐,一张叠着一张,几乎覆盖了整扇门板。
每一张纸条上,都写满了恶毒的字句,“怪物!”
“你去死!”
“滚出我们镇!”
“你怎么还不去死?”
字迹歪歪扭扭,用的墨汁肮脏浑浊,有些笔画甚至泅开,像干涸发黑的血迹。
而最让人头皮炸裂、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的是,“那些纸条,每一张,都被折成了巴掌大小、棱角尖锐的纸乌鸦的形状。”
无数只灰白带着恶毒文字的纸乌鸦,密密麻麻地贴满了赵家的门,每一只都沉默地张着尖喙,用空洞的身体,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尖啸。
赵晓梅穿着里衣,连鞋都没穿好,就被她娘从屋里扯出来看。只看了一眼,她就像被抽了骨头一样软倒在地,眼睛瞪得几乎裂开。
她的喉咙里发出“嗬嗬,接近濒死般的抽气声,一个字都叫不出来。
那些字,她太熟悉了,每一个拼音,每一个错别字,都出自她的手。
她写过多少张,这里就贴了多少只,一只不少……赵干事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手忙脚乱地去撕扯那些纸乌鸦。
可那些纸像是长在了门上,撕扯下碎片,却留下更清晰且狰狞的字迹烙印。
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惊恐在弥漫,他们看着那些扑满门板的诅咒,又看看瘫在地上且失禁了的赵晓梅,再彼此交换着眼神,那眼神里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没有声音指认是谁做的,甚至没有人提起那个名字。
但某种无形的东西,冰冷、粘稠、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已经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了每个人的脖颈,缓缓收紧。
人群之外,远处一截断墙的阴影里,一个瘦削的身影安静地立着,仿佛只是路过,又仿佛已经站了很久。
他看了一眼那片混乱,目光在那些纸乌鸦和瘫软的赵晓梅身上短暂停留。
然后,他低下头,压了压头上的旧斗笠,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灰暗,尚未完全亮起的巷道深处。
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