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的门,连着三天没人敢从正口走,不是路不通,是那扇贴满诅咒纸乌鸦的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了所有路过人的眼,更烫着了他们的心。
哪怕赵干事后来发了狠,用刨子生生刨掉了一层门板,那股子阴冷黏腻的恐惧。却像刨花下的木屑,无孔不入地渗进了小镇的每一道砖缝,每一寸空气里。
瘟疫开始无声地蔓延……墨铭走在路上,感受到的不再仅仅是躲闪和窥探。
那些从前只是藏在门缝后,窗棂下的目光,如今大胆了些,却也更直白地淬着冰凉的恐惧和憎恶。
卖杂货的老孙头,以前见他路过,还会啐一口唾沫骂声“丧门星”,现在却是手忙脚乱地收起摊子上的干货,仿佛他多看两眼,那些瓜子花生就会立刻霉烂掉。
恐惧并未带来敬畏,只催化出更卑劣的自保,人们不再往他课桌里塞纸条,“谁知道那玩意儿会不会某天也爬满自己家的门?”
他们换了一种方式,他经过时,人群会瞬间安静,留下一种真空般的死寂。
等他走远,那死寂立刻被更汹涌且压低的窃窃私语填满,每一个音节都裹着毒,却不敢真正飘到他耳边。
学校里的孩子学会了用眼神杀人,他们不敢再肢体挑衅,甚至不敢大声辱骂,只是在他抬起头偶尔望向窗外时……
无数道冰冷的带着赤裸裸排斥和恐惧的视线会齐刷刷钉在他身上,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试图将他钉死在“异类”的耻辱柱上。
等他目光移过去,那些视线又火燎般缩回,只留下一片仓皇的假忙乱。
墨铭对此的回应是更深的沉默,他像是彻底融进了角落那片阴影里,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他不再从课桌里掏出任何东西,因为已经不再有纸条。但他有了新的“功课”。
“他看……”
他的目光不再是空洞的,它们变得极其细微,极其专注,像最精密的刻刀,无声地刮过每一个人。
他看语文老师讲课时不时焦躁地瞥向教室后方空着的孙继海座位,手指神经质地捻着教材书角,那里似乎夹着一封折得很小的来自镇外的信。
他看前排那个叫赵晓梅的女生,自从那天瘫软在地后,她头上的红头绳不见了,脸色蜡黄,上课时总走神。
她的手指死死抠着铅笔,在课本边缘无意识地划着“错了”两个字,一遍又一遍。
他看放学路上,粮油店老板偷偷把发霉的陈米掺进新米袋里,动作快得像地老鼠。
他看邻居家的男人深夜醉醺醺地回家,拳头砸在女人压抑的呜咽声上。
他看母亲李翠花在数家里仅有的几张毛票时,眼神里如何交织着绝望和一种铤而走险的疯狂。
她看他时的眼神更复杂了,那点强装的慈爱早已消磨殆尽,只剩下焦灼的贪婪和压不住的恐惧在拉锯,让她脸上的肌肉时常扭曲出一种怪异的抽搐。
他看父亲墨大柱抽烟越来越凶,蹲在门槛上的背影佝偻着,偶尔回头瞥向他的目光,带着一种困兽般的暴躁和难以启齿的畏缩。
有次墨大柱喝多了劣质薯干酒,红着眼眶瞪他,嘴唇哆嗦了半天,似乎想吼什么。最终却只是狠狠一拍桌子,震得碗筷乱跳,自己踉跄着摔门出去。
这个家,成了一个绷紧到极致的囚笼,空气黏稠得让人无法呼吸。然后,陈瘸子出现了。
他是镇上唯一的赤脚医生,读过几年私塾,年轻时跑过码头,见识比镇上谁都多。一条腿在年轻时被打瘸了,走起路来一深一浅,却异常稳当。
他背着那个磨得发亮的旧药箱,里面装着稀奇古怪的草药和几件闪亮的不锈钢器械,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疑难杂症,都找他。
孙继海“病”了后,他去看过,赵家出事第二天,赵干事也偷偷请了他去,名义上是给吓丢了魂的赵晓梅“收惊”
他第一次注意到墨铭,是在学校后面的泥泞小路上……暴雨初歇,满地烂泥。
学生们像逃难一样蜂拥而过,溅起浑浊的泥浆,只有那个瘦小的身影走在最后,低着头,却能精准地避开最水坑洼处。脚步稳得不像个孩子,斗笠压得很低,侧脸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陈瘸子拄着拐杖站在路边,目光掠过墨铭,然后极轻微地停顿了一下。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冷静近乎审视的探究。
后来,墨铭又在几个地方“偶遇”过他。一次是在镇口的老槐树下,他给一个咳嗽的老头扎针,针尖寒光一闪。
一次是在墨家院子外不远,他似乎在采墙根下某种湿漉漉的苔藓。最近一次,是在放学路上,他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走着,目光却像无形的蛛丝,轻飘飘地落在墨铭背上。
墨铭能感觉到那目光和那些充满恶意的窥探不同,这目光冷静、专注,带着一种剥离情绪的观察,像医生在看一个罕见的病例。
“这很危险……”墨铭加快了脚步,拐进一条狭窄的巷道。
雨水从两侧屋檐滴落,形成一道水帘。他没有回头,但全身的感官都绷紧了,听着身后的动静。
除了雨声,只有远处模糊的叫卖声……“那跛足的脚步声,消失了。”
他靠在湿冷的土墙上,缓缓吸了口气,胸口那只染血的纸乌鸦,隔着布料硌着他。
陈瘸子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虽小,却预示着某种变数。这个镇上,终于有一个不是纯粹被恐惧或贪婪驱动的眼睛了。
墨铭垂下眼睫,从书包里摸出一小截铅笔头,又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他捡来的,一张包过中药的黄纸,上面还沾着几点褐色的药渍。
他靠在墙上,在哗哗的雨声中,低头飞快地写着什么 字迹极小,极其潦草,更像某种符号。
“那不是诅咒……”那是一个名字,一个地名,还有一个简短的只有他自己能懂的词:“霉米……”
写完后,他将纸片仔细折好,折成一个小小坚硬的方块,塞进了贴身的衣袋里。
那里,已经有了好几块这样冰冷坚硬的小方块,像一块块冰冷的砖,正在无声地垒砌着什么。
他重新压好斗笠,走出巷道,融入了灰蒙蒙的雨幕之中。
收集还在继续,只是对象,从直白的恶意,变成了更隐秘、更沉重的东西。
小镇依旧在暴雨中沉寂,但某种更深的东西,正在这片死寂的泥沼下,随着墨铭沉默的脚步,悄然蔓延开来。